憨人汤唯子戈专栏

开腔▻▻▻

《分手的决心》引来如潮的讨论：

关于影片本身的、关于朴赞郁作者性的、关于主演汤唯的、关于中韩电影差距的……

枪稿多位作者各自写出了不同的见解，即日起，我们陆续推送。

欢迎大家准时收看。

——枪稿主编 徐元

汤唯是怎样的演员？

文/子戈

作者介绍：影评人，枪稿主笔，一个不够温和的中间派。

《地球最后的夜晚》《分手的决心》一再证明，汤唯不太适合演“蛇蝎美女”。

之所以不适合，不是因为她不够漂亮，而是因为不够神秘。蛇蝎美女的美总像是蒙着一层雾，而汤唯的美是一览无余的，因而也是缺乏诱惑的。这不是她的缺点，而是她的特质。

朴赞郁在《分手的决心》里想要反写黑色电影。其最大的颠覆性在于，片中所谓的“蛇蝎美女”实际是个无比纯真的女人。她从未想欺骗任何人的情感，但男主角（也包括观众）却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她是个骗子。这是她个人的悲剧，某种程度上，也是男性凝视下所有具有性吸引力的女性的共通悲剧——美，成了她们的原罪。

也正因如此，朴海日的选角无疑相当成功。他不是个典型的男性，也不是典型的警察，他太温柔了，具有一种去性别化的力量。但恰是这样一个男人，却仍然掉入了蠢直男的思维陷阱，对眼前的真爱视而不见。这无疑更令人感到讽刺。

与此同时，要达成这一层“错认”的反转，就更需要女主角具备鲜明的蛇蝎特质才行。但很显然，汤唯并不是合适的人选。她太“浅白”了，太缺乏迷惑性了。

丈夫死后，汤唯饰演的宋瑞莱不像嫌疑犯，更像一个年轻而无依靠的可怜女人

汤唯身上最大的特质，实际是“憨直”。这并非贬义，而是她透露出的气质。

所以她在《黄金时代》里演萧红，显得直率有余，灵气不足，就在于她的直率总是在片刻的迟钝后才现身，并不如萧红那样通透，那么没遮没拦。

相反，在《北京遇上西雅图》里饰演豪放拜金女的汤唯，反而是最自在也最得心应手的。那其实才是她的“本色”出演。但是早已被《色，戒》洗过眼睛的观众，反倒会觉得那是汤唯的意外表现。

剥去文艺与神秘女神的特质，《北京遇上西雅图》中汤唯反而有一份朴实的灵动

这就要说回《色，戒》。不得不说，李安看人很准。与其说他会调教演员，不如说，他极会利用演员，并放大他们身上的特质。

王佳芝实际也是个“憨直”的人。她漂亮、性感。但她的美，不是蛇蝎美女那种直击生理的美，而是混在太太圈里的出众。这让易先生格外留意她。

另一方面，易先生曾经对她说过：“我平常接触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从他们眼睛里，我都看到一样东西——恐惧。可你跟他们不太一样，你不害怕吗？”换言之，他被王佳芝吸引，不仅在于外貌，还在于那份大剌剌的“憨直”。

这里要细解下“憨直”。它指的不是傻，而是朴素、简单，是轻信并付出一份真挚。这是王佳芝身上最动人的部分。

虽然妆容更妩媚，王佳芝的神态却依旧有学生时期的迟钝感

整部电影看下来，《色，戒》其实在讲，围绕王佳芝身边的所有东西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上流生活是假的，同学情谊是假的，组织给她的承诺也是假的……而唯一真的东西，是易先生对她的感情。所以摆在她面前最后的选择，是抓住这仅剩的一点真的东西，还是拥抱一个抽象而巨大的使命。

王佳芝最后的选择，是一个看似难以理解，却是最简单也最朴素的选择。她选择了那点真，也正因如此，她击溃了那些所谓的神圣与崇高，重新回归到人的本性。这是一个憨直的人才可能做出的选择，没那么多的利益算计在里面。

（图注：王佳芝前期轻信了邝裕民，后期又难以割舍易先生的感情。汤唯在一次采访中提到自己坚持考央戏：“傻一点也挺好，不需要那么精明。”她个人的人生哲学完美契合王佳芝的选择）

因此，汤唯演王佳芝是合适的。这要感谢李安的眼光，也要感谢李安几乎没有用长镜头去考验汤唯的演技，而是更多使用特写的短镜头去捕捉微妙的表情，这些都在为表演加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用对了汤唯的气质。

正因王佳芝的憨直，她才会懵懵懂懂地走入历史的洪流。只见看台上的同学们喊道：“王佳芝，上来呀！”那声音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冷漠，像一道命令。而她就真的那么走了上去，走进了自己未知又注定的命运。

可以想见，《色，戒》要是拍摄于今天，是不可能上映的。原因也并非激情戏，而是其他。

我至今仍然记得片中一场不起眼的戏，是王佳芝面对地下组织成员老吴，向他倾诉自己受到易先生非人的折磨，说到动情处，越说越激愤，近于控诉。而老吴强硬地打断了她，“住口！别说了！”然后冲了出去。

靠直觉做选择的王佳芝只能是一个不合格的女特务

那一刻老吴的表情，极其准确。只见他听着王佳芝的话，表情由义正严辞，慢慢软下来，显露出一丝同情，进而怒不可遏。他其实阻断的并不是王佳芝的控诉，而是阻断自己内心的变化。他拒绝把眼前这个女性重新体认为人。因为，他只有继续把她当作一颗螺丝钉、一枚棋子，把她“非人化”，才能不动摇信念，去完成高于一切的使命。

这是老吴的局限，反面则是王佳芝的觉醒。她最终的那句“快走”，顷刻间摧毁了所有压在她身上的无从推卸的责任。这是个人战胜集体的一刻，也是女性颠覆男性的瞬间。

王佳芝死于这份憨直，也于这份憨直里重生。

邝裕民给的任务与易先生的爱情对王佳芝来说不过是一道孰轻孰重的选择题

聊这么多，势必要进入一个更深的话题：演员到底是什么？

有人说好的演员是个透明的容器，装进什么就是什么。但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它忽略了演员的本色。

在我看来，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演员是个带有花纹的透明容器。那花纹就是演员的底色，是很难完全抹去、也不该完全抹去的。而所谓戏路宽的演员，无非是花纹少了一点，颜色浅了一点而已。

拿一对年轻演员举例，彭昱畅和张子枫。这两个年轻演员都有不错的潜质。但要论哪个戏路更宽，显然是彭昱畅。他可以驾驭没心没肺的中二角色，如《一点就到家》里的彭秀兵，也可以演非常灰暗的角色，如《大象席地而坐》里的韦布。这都是他的气质可以承载的。

《大象席地而坐》中彭昱畅饰演自卑的高中生，贡献了与他本人乐活性格完全相反的表演

但张子枫的花纹显然比前者要重。她本质是个很丧的人。所以让张子枫演出单纯的阳光快乐，你总会感觉不对劲，总会担心她下一秒就会掉入到悲伤中。这就是底色的力量，它就像一个漩涡，总把情绪往它的方向引。

演员的底色是很难违背的。你可以在底色之上做些加工，但没法彻底推翻它。就像张子枫在《我的姐姐》和《盛夏未来》里，也有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刻，但那终究是短暂的，她最终还是要面对是否抛弃弟弟的艰难抉择，以及，还得独自闯过灰色的青春。

《盛夏未来》里张子枫饰演的少女爱开玩笑，却随时流露出脆弱与不安全感

说回汤唯。憨直就是她的特质，是她那透明容器上清晰可见的花纹。

她能遇到李安，确实是幸运的。因为演员是如此被动，需要等待一双能识别花纹的慧眼。

从这个角度看，出道即巅峰之所以如此常见，也并不难懂。因为新人演员的花纹是最不含杂质的，也是最容易辨认的。反倒是有了技艺又不够纯熟时，往往即失了本色，又流于油滑。

终究，距离看山又是山，每个演员都还有一段崎岖的路。

编辑/徐元

排版/青柠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