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一本关于翻译的书,还有翻译的必要吗?

发布者:塞上老君 2023-10-3 19:27

自古以来,翻译都充当着打破不同文化间隔阂的作用。但作为不同文化载体的语言其实凝聚着当地民族的历史与思想,那么翻译是否可能完美传达语言的精髓?如果翻译本身只是中介,需要在表意中尽可能隐去身份,那么一本有关翻译的书还有没有翻译的必要?

《巴别塔》即是对上述问题尝试做出的回应。在这本书中,27岁华裔女作家匡灵秀编织了一个以语言为中心的魔法世界。当19世纪20年代瘟疫席卷广州,男孩罗宾全家唯有罗宾死里逃生,飘洋过海进入“世界翻译中心”巴别塔学习。塔中精通多门语言的学者借助翻译使魔法生效。翻译的魔法曾帮助大英帝国舰队走向世界,并将各地的资源收入囊中。初入巴别塔的罗宾醉心于翻译的魔力,却在发觉自己所钟爱的翻译魔法成为帝国侵略的帮凶时,他陷入了迟疑与犹豫。

透过罗宾的故事,我们得已重思语言的本质。

巴别塔(The Tower of Babel, by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1563)。

原文作者|陈阳

《巴别塔》,[美]匡灵秀著,陈阳译,中信出版社2023年9月。

每一个对语言心存热爱的人,心中都矗立着一座巴别塔。

《圣经·创世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在古老的时代,人们曾计划建造一座通天塔,以此传扬人类的功名。然而这番雄心却惊动了神祇:如果凡人能完成这一壮举,今后哪里还有人做不到的事?于是,神扰乱人类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到各地,建造通天塔的豪情就此化为泡影。后世将建塔之地称为巴别,这座塔也就得名巴别塔——在希伯来语中,“巴别”是“变乱、混淆”的意思。

巴别塔的传说有无数解读方式,其中最为语言学和翻译学研究者津津乐道的一点是:这座塔得以动工的前提,是天下万民语言统一,齐心协力。巴别塔也顺理成章地成了象征语言、翻译与交流的意象。

由此可见,“语言的力量”与“翻译的可能”是这本《巴别塔》重点探讨的主题之一。

1.语言是他在陌生国度唯一熟悉的事物

自古以来,语言的力量始终是文学、文化和文明领域的重要母题。在书写材料相对稀少珍贵、文字传播受到诸多限制的古代,语言文字一度承载着某种不容忽视、令人敬畏的力量。许多宗教都有“言出法随”的理念,最典型的莫过于《圣经·创世记》中的那句: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在中美洲玛雅人的创世神话中,众神在第三次创造人类之后才对自己的造物感到满意,而评判的标准之一就是人类能否用语言赞美众神。在欧洲的凯尔特神话中也经常出现“戒誓”,即誓言一旦说出口,就具备了超越话语本身的神秘约束力。即便在信息碎片化、机器可以迅速产出文字的当代,语言仍然是文化群体最璀璨的珍宝。

语言之所以曾经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原因在于语言的内核是思想。词语的外壳下包裹的是历史,是文化,是民族身份,是一方文明由诞生之初一路走过的全部记忆。

既然语言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与之相伴相生的问题也就自然而然地浮现:翻译是否可能完美传达语言的精髓?

这本书的回答同大部分翻译理论研究者的理念一致:没有完美的翻译。在故事第八章,普莱费尔教授在课堂上借用了翻译界众所周知的意大利俗语:翻译即背叛(Traduttore traditore)。翻译是戴着镣铐舞蹈,是遗憾的艺术,是巴别塔的诅咒。幸运的是,在《巴别塔》的时空里,人们用刻银术化解了这种诅咒。白银将语言中无法翻译的微妙差异转化为物理的真实,让语言的古老魔法进一步成为对日常生活与社会发展不可或缺的技术力量。刻银术几近完美地解决了“不可译性”的问题,却丝毫没有减损语言本身的魅力。

《巴别塔》是一本充满文字游戏的小说。作者打造了数十对魔法镌字,在汉语、英语、法语、德语、瑞典语、拉丁语、古希腊语、梵语乃至原始印欧语之间轻灵地跳跃,令人目不暇接。故事中许多人物的名字也都独具匠心。比如,“格里芬”(Griffin)在英语中的意思是“狮鹫”,这种神话生物常被视为勇气的化身。罗宾·斯威夫特这个名字则由两种鸟类构成:“罗宾”(Robin)意为“知更鸟”,这种不起眼的小鸟在英国文化中也是勇气的象征,《谁杀死了知更鸟》更是经久不衰的民间歌谣;“斯威夫特”(Swift)则是“雨燕”。这个名字看起来是故事中人物的随意选择,却也与巴别塔这座“金鸟笼”暗中呼应。另外,普莱费尔(Playfair)教授的姓氏可以拆分为词组play fair,意思是“行事正直、光明正大”,这很难说不是一种讽刺。而“斯特林”(Sterling)这个姓氏同样一语双关:作名词时意为“高纯度的白银”,由此衍生出形容词“优秀”的意思,用在对刻银术领域有杰出贡献的叔侄俩身上再合适不过。

电影《通天塔》(2006)剧照。

《巴别塔》的故事发生在平行时空,有些事件刻意与史实交错开来,但广州的十三行、伦敦的科文特花园和哈查德书店、牛津的喜鹊巷和王后巷咖啡馆都是现实中的真实存在。读者甚至可以追随罗宾的脚步一一前去寻访,在文字游戏之外平添一份故事照进现实的乐趣。

不仅如此,罗宾在学习英语时所经历的好奇、困惑和恍然大悟想必也令许多读者感同身受。原来一个单词是由这样几个词根和词缀组合而成的;原来一个短语背后有这样的典故;原来外语和我们的母语之间竟然有如此相似或相反的表达逻辑。

这种体验在第二章罗宾初到伦敦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逐渐理解了词语和句子的真正含义,它们不再让他困惑不已,但在许久之后,它们仍然会让他产生有趣的联想。在他的想象中,Cabinet(内阁)就是一排排巨型cabinet(橱柜),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像玩偶一般衣着光鲜的男人们。他觉得Whigs(辉格党人)得名于他们的wig(假发),而Tories(托利党人)则得名于年轻的Victoria(维多利亚)公主。在他的想象中,Marylebone(玛丽勒本区)由marble(大理石)和bone(白骨)修建而成,Belgravia(贝尔格莱维亚区)则是一片随处可见bell(铃铛)和grave(坟墓)的土地,而Chelsea(切尔西区)则因shell(贝壳)和sea(大海)而得名。

在这一段中,大量的文字游戏既凸显了罗宾在探索伦敦这座陌生城市时的新鲜感,又切实具体地展现了有天赋的外语学习者将单词在头脑中具象化、赋予其鲜活形象的思考过程。正是得益于这份天赋的火花,罗宾才会在常人看来无异于虐待的废寝忘食中收获学有所成的满足:

熬过第一年之后,古希腊语和拉丁语逐渐变得饶有趣味,他已经积累起足够的语言砖瓦,可以靠一己之力拼凑出语义的片段。从此,每当他接触一篇全新的文本时,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在黑暗中摸索,而是在填补空白。精准分析出一个曾经让他灰心丧气的句子的语法结构,由此产生的满足感就像把一本书放回书架上原本属于它的位置,又像是找到一只丢失的袜子——所有碎片拼在一起,一切完整无缺。

读完全书再回头看第二章的这一段,少年罗宾的这份满足让人欣慰又心酸。语言是他在陌生国度唯一熟悉的事物。语言是他唯一的价值所在。语言是他捍卫尊严的唯一的武器。

2. 透过语言审视学术与暴力

以亚裔视角审视白人本位的主流思想,也是本书重点探讨的主题之一。

在以罗宾为代表的主要人物身上,不难看出作者本人的影子。作者匡灵秀在中国广州出生、在美国长大,据她讲述,《巴别塔》的写作灵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她前往英国牛津学习的经历。亚裔美国人的身份让她感受到了双重意义上的“独在异乡为异客”。身为美国人,她与欧洲以王室传承自居的老派传统格格不入;身为亚裔,她的一举一动都受人凝视。牛津大学如梦似幻的学术氛围令她陶醉,无法融入、不被理解的孤独又使她如坐针毡。

这些复杂的情绪和感受都在罗宾身上得到了细致入微、循序渐进的展现。

电影《通天塔》(2006)剧照。

初到伦敦时,罗宾小心翼翼,曲意逢迎,渴望通过努力学习而赢得英国绅士的褒奖和认可。在牛津大学的第一年,与同龄人的相处和教员们微妙的态度让他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像白人男孩那样在牛津校园里如鱼得水,更不可能融入那些人所代表的英国社会。此时的罗宾陷入了困惑和迷茫,格里芬的出现对他而言并不是通往觉醒与救赎的坦途,而是一个不能算作选择的选择。甚至在进入二、三年级之后,罗宾对于格里芬和赫耳墨斯社都还时常心存怀疑和不满。他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不知该漂向何处。对于罗宾而言,故乡和他乡,都是陌生的彼岸。

直到四年级,罗宾踏上那艘开往故土的航船。

这次广州之行以极其残酷的方式迫使他直面更加残酷的真相。面目全非的家园和洛弗尔教授的冷言冷语是击碎幻梦的最后两块拼图,过去曾让罗宾困惑迷茫的无数碎片交织在一起,他这才看清将他与巴别塔、与大英帝国捆绑在一起的链条:巴别塔是帝国开展殖民和剥削的铁拳,而他和他的朋友对巴别塔而言只是工具和资产。

站在少数族裔的立场上审视学术与暴力的关系,是《巴别塔》贯穿全书的一条暗线。知识本身是纯粹的,但掌握知识的人却可能成为施暴的机器。

面对压迫和歧视,故事中的几位少数族裔做出了大相径庭的选择:格里芬和罗宾以暴制暴,安东尼和拉米在隐忍中默默反抗,维克图瓦在夹缝中艰难求生。除了罗宾之外,其他角色或许没有那么完整的人物弧光,但我们依旧可以从他们的选择中窥见每个人的过往。尤其是维克图瓦。她或许是故事前半部分最缺乏存在感的一位,却是最后唯一幸存的少数族裔;而在来到巴别塔之前,维克图瓦的遭遇最接近我们通常认为的虐待和奴役。这不是巧合。痛苦的经历在维克图瓦心底埋下了更强烈的生存本能。在她心里,只要活下去,就可能还有希望;只要活下去,朋友的牺牲就不会被遗忘。从某种程度上说,如果没有维克图瓦,我们就不会读到这个故事。

3.翻译之必要性

翻译《巴别塔》,是一次回望的旅途。回望历史,也回望过往的生命体验。关心和关注这本《巴别塔》的朋友们最常问我的,是两个问题:

这本书是不是很难翻译?


这本书的主题就是关于翻译的魔法,它还有翻译的必要吗?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无论是语言还是思想情感,《巴别塔》这本书的密度都超乎我的预期。我原本以为它是一个适合闲暇时轻松捧读的奇幻故事,然而结局的苍凉空旷让人久久不能平静。

对于第二个问题,我想到的是钱钟书先生关于翻译的论述:好译本的作用是“消灭自己”,因为它吸引读者去阅读原作,而读者在读到原作之后便会将译本抛开;反之,坏译本却能起到“消灭原作”的效果,因为拙劣的译文代替作者赶走了读者,读者觉得译本不忍卒读,就会连原作也不想看。

而《巴别塔》恰恰是一本值得读完译本再读原文的书。当然,完美的翻译并不存在。这不是否定翻译之必要的理由。翻译的本质是在语言之间搭建桥梁——只要语言的差异还存在,翻译便不可或缺。而语言的本质是思想,是人性——只要语言的使用者还是人类中的一分子,我们之间就存在跨越语言、沟通思想的基石。语言的力量从未消失。巴别塔的断壁残垣始终静静矗立在思想的彼岸。至于它究竟是诅咒还是赠礼,最终还是取决于我们自己。

电影《通天塔》(2006)剧照。

原文作者/陈阳

摘编/申璐

编辑/罗东

导语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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