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科学研究的“第一颗扣子”,就是不要人云亦云

发布者:胡子哥 2023-7-29 19:07

申小龙:科学研究的“第一颗扣子”,就是不要人云亦云——与本科生谈语言研究的几对关系

法语系15级小姚同学来信:

“您上课时提到语言是一种习惯性的集体无意识,所有词语的设置都以人为视角,人存在于语言现实而非自然现实中。

“读了《汉语与中国文化》的前两章,您指出20世纪汉语研究的主流方法是‘把汉语从中国文化母体上剥离开来,使它成为一种没有文化生命的纯粹的工具或符号,然后放在西方语言理论中认识’,您对此进行了批驳反思。

“这种去人文性的科学化进程让我想到了生命科学的发展历程。在生物分类学之父林耐最初创立生命科学时,也对各种生物进行人为分类(例如他主观地将人种分类,今已被证明是‘伪科学’),而经过后世对其不断修正、去人为干扰后,生命科学也发展成一门客观的科学。

“我一直认为语言学也是一种科学,虽然当代学者对其科学化持谨慎态度,孤立语言的文化主体也确有不妥,但我觉得这种简化、工具化趋势或多或少反映了时代特征。

“在我看来,汉语确实在逐渐丧失其表意的丰富性。这种精准化的趋势或许在一定程度上顺应了人工智能的潮流。我大胆猜想汉语,甚至是任何一种语言,都可能有被量化的一天。虽然巴别塔只是个传说,但我总在幻想世界语言体系在发展中形成较为严谨的统一标准。不知这种意义上的客观科学是否符合您对语言学发展的设想。”

小姚同学误解了几对关系。

一、研究对象的人文性,不等于研究的人为性

20世纪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去人文性”,是指研究者在西方理论方法的术语规范下,忽视语言的文化属性,不理解汉语汉字的文化特征;也是指研究者在西方语言学的框架内,否定了中国传统语言学和汉语汉字特点的内在联系,在西方的视角内对两千年汉语汉字研究重起炉灶,提出了一系列游离在中文特点之外的伪问题,并为之“劳形苦神”,最终“南辕北辙”。

我在1987年发表的《文化断层与中国现代语言学之变迁》(《复旦学报》1987.3)说的就是这个问题。这篇中国文化语言学的纲领性文献发表后立刻被《新华文摘》(1987.8)作为封面文章全文转载。

而小姚同学说的研究的人为性,几乎发生在任何科学研究中。严格地说,每一种理论和方法都是“人为”的。

在人文科学研究中,不同理论视角在各自的人为性之间,形成巨大的张力,这是正常的学术生态。

也就是说,“去人文性”是一种研究视角,而“人为性”只是任何研究中都努力避免的主观性,也是任何研究中都难以避免的主体意识。

二、语言学的科学性,不等于语言具有工具性

语言既有工具性,也有人文性。

那么语言研究的科学性,怎么会专属于语言工具性研究呢?

我在20 世纪80年代就指出,中国现代语言学在20世纪初引进西学的热潮中建立起来,它有着特定的历史氛围和文化心态。当时向西方寻求教育救国、科学救国真理的语言学者,无条件接受了19世纪西方盛行的西方文化中心论、单线进化论和科学主义,建立了一个以西方文化为顶点的学术发展序列坐标。

于是,语法的西方体系化、汉字的拉丁化、修辞的辞格化等等在当时都是激动人心的语言学科学化的里程碑。

然而时隔近一个世纪,中国语言学却陷入了根本性的困惑:语法学中句法和词法的基本范畴受到了普遍的怀疑(例如至今说不清楚什么是汉语的‘词、词类、句子、主语’等),汉字的性质及其与汉语的独特联系需要重新认识,语言学与其他人文学科“言语不通”(这一点,只要问一下中文系文学专业的教师对语言学的印象,就可以明白)……

凡此种种,根本症结在于中国现代语言学把汉语仅仅看作一个单纯的工具或符号系统,忽视了汉语深厚的文化历史积淀和独特的文化心理特征;而现代语言学对汉语这个符号系统的设计,又义无反顾地照搬印欧语的结构蓝图。

隐藏在这种设计行为之后,是一种强烈的科学主义意识,即认为只有自然科学才是知识,只有知识才能谈真与假的问题。

于是具有浓郁的人文主义精神的中国语文传统,在现代学者眼里失去了价值。中国现代语言学的目标就是走形式化、精确化的道路。而这条道路既然西方人走在前面,我们努力模仿并日益使之精致完善,就是天经地义。

殊不知这样一种研究思路,距离汉语的特点甚远,距离中国人的实际语感甚远。因为说到底,语言的本质属性是人文性,西方语言学在本质上只是一种地方文化。

在我们努力建立汉语研究的形式化、精确性科学形态之时,如果对汉语的人文内涵和人文精神施行彻底决裂,丧失本民族语文传统的文化自信,最终只能使中文研究成为游离于中国人语文感受之外的一种理性(理想?)形态——这对于中文研究,当然很不科学。

三、语言发展的简化,不等于语言的精确化

小姚同学认为语言的发展有“精准化趋势”,实际上人类语言发展的历史却是从“精准”向“松散”发展。同学们也许不了解,原始汉语也是一种“精准”的语言,具有复杂的形态变化,但在历史发展中汉语逐渐褪去了各种形态。

现代英语的发展也是如此,只不过其形态简化的过程远不如汉语这样“自觉”和“成熟”。究其原因,是因为中文的尚简是中国农耕文化发展中形成的思维方式,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表意汉字的支持,而现代英语的形态简化,只不过是“懒惰”。例如:

dog’s leg变成dog leg

cute 的发音变成coot

think的发音变成fink

butter的发音变成bu’er

诸如此类。

小姚同学说的“精准化趋势”,其实是现代汉语的欧化趋势。欧化是为了语言的“精准”,这在科学技术领域有必要,因为现代科学是建立在欧洲语言的基础上的(这句话如果大家读过我的《汉语与中国文化》的第二章,会有更深的理解)。

欧化的精准化和人类语言的松散化,这是两个范畴的问题。对于汉语的表达功能来说,借助欧化,可以使表达更准确,逻辑更严密,这适合现代析论和科学技术。而在汉语的日常语言、文学语言中,欧化的语言并不受欢迎,人们喜闻乐见、打动人心的依然是传统汉语的特色。

小姚同学作一个大胆的假设:“任何一种语言,都可能有被量化的一天”,“世界语言体系在发展中形成较为严谨的统一标准”,这太看低人类了。“量化”是机器语言的需要,而人为了和机器对话,可以尽力“量化”符号系统,造成表面上的机械化假象,但人不是机器。

人的诗意的栖居,恰恰要破除语言的单一性、机械性和平面化。

至于世界语言能否形成“严谨统一的标准”,同学们也许看到人类许许多多的小语种在现代化发展中不断流逝,似可证明这一点,其实这只是人类在现代发展过程中付出的代价,而不是宿命。

人类语言的最为“悲观”的“归宿”一定是一个多样化的归宿,一个由较大的语种组成的语言俱乐部。因为一旦没有了语言的多样性,人类文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据,你能想象这样的场景吗?

轻松地谈论人类简化、“量化”的前景,以自然科学和简化的名义思考人的问题,这很容易,就好像滑行在冰面上,而文化研究需要的是粗糙的地面和脚踏实地的体验。

四、语言研究的形式化,不等于语言研究的科学性

当我们说一门学科的“科学性”,我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这一研究有没有系统的理论和方法吗?

我们在说这一研究的方法有没有复杂的形式操作吗?

我们在说这一研究的成果有没有精密的结构吗?

都不是。

当我们说一门学科的“科学性”的时候,我们在说:它符合事实吗?

这是对任何科学研究的终极追问。

许多人在进入学术研究,尤其是语言学的时候,有一种错觉,似乎只要是复杂的形式分析,就有了科学性;越是复杂,科学性越强,而忘了真正的科学精神其实和这些没有半毛关系。

真正的科学研究,是独立思考,是实事求是。

所谓独立思考,是不“趋炎附势”,不机械模仿,不“亦步亦趋”,不盲目采用“随大流”的理论和方法,具有自觉的质疑和批判精神。爱因斯坦把这一点说得很通透:

“如果一个想法在一开始不是荒谬的,那它就是没有希望的。”

“创新不是由逻辑思维带来的,尽管最后的成果需要一个符合逻辑的结构。”

这都告诉我们,科学研究最忌形式主义。

所谓实事求是,是对研究的现象有亲身感受,悬置前人的分析范畴和方法,从第一手事实出发,探索与之相应的研究方法。

为什么要悬置前人的分析?因为前人的分析在影响你对事实的判断。爱因斯坦把这一点说得更透彻:

“所谓现实只不过是一个错觉,虽然这个错觉非常持久。”

这里说的“现实”,就是人对客体和环境的理解。这样的理解,在学术上,大都受到“先有”即前人理解的制约,而这样的制约如果不突破,就很难前进。这就涉及与实事求是相联系的一种重要的科学品格——勇敢。

然而我们不得不说,墨守成规迎合了人的思考惰性和孱弱人格,这也是悬置前人分析更重要的原因。

五、语言研究的客观性,不等于语言研究的科学性

“客观性”这个词有很大的“迷惑性”。在学术研究中,真正的“客观”,不是踩在前人的脚印中,有许多数据,有形式论证,而是“到事物本身”,在“沉浸式”的体验中感悟。

有了这样的感悟,在需要交流的时候,再努力将感悟条理化、形式化。而此时这样的操作,是术的作为,是为“道”服务的。其最终目的,是让“道”(研究者的独立思考)澄明。

所以,不要“把车子套在马前头”。

就拿语言研究来说,例如分析句型系统,我们第一步怎么做才客观呢?是形式分析吗?你怎么分析呢?你分析所使用的术语(范畴)可靠吗?你怎么知道它们是可靠的?这几个问题一问,绝大多数研究就“东倒西歪”起来。

真正的客观是我们全身心体验语言事实的语感。基于这样独立的语感,建立相应的理论假设和分析范畴,做特定范围内穷尽性(无遗漏)的材料分析,这才是语言研究的客观性。

同学们可能会疑惑,把体验放在第一位,不是有点主观吗?那么大家想一想,无条件使用流行术语的形式分析,是不是更主观?你难道是把自己的“客观”建立在别人的主观上的吗?

到这里,主观和客观其实已经是一个哲学问题了。也就是说,不在哲学的层面,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爱因斯坦在自己长期的科研实践中,对这个问题有十分通透的体会:

“我认为只有大胆的推测,而不是事实的积累,才能引领我们往前迈进。”

“想像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像力是无限的。它包含了一切,推动着进步,是人类进化的源泉。”

至于上述我对“客观性”的理解,爱因斯坦说得更直白:

If we knew what we were doing, it wouldn't be called research, would it?

翻成中文——

“如果我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那就不叫科学研究了,不是吗?”

科学研究系好“第一颗纽扣”,就是不要人云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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