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奇闻：扯淡

（1）

村东二里黄土岗，有古柳树，两人合围不得。村人不知沧桑几何？但见冬日枯树老干，虬枝盘曲，村人误以为死焉。不料东风送暖，枯木逢春。夏日浓阴，遮天蔽日，至深秋，树叶摇落，轮回不断。

村中瞎眼老妪方张氏，不堪忍受孽子恶媳排挤，大年初一夜，竟吊死于树上。许是天怒人怨，是年仲夏夜，一声霹雳，湿漉漉枝干应声而火起，历两日而熄。自此，日月轮转，百年苍桑，村中再无老树。

（2）

村西有条小河，废弃多年，仅靠雨水充之，却终年不见干涸，终日恶臭熏天，村人路过，无不掩鼻。某年某月，清理河道，从中发掘骸骨几具，铜镜几个，铜钱若干枚，不知其究竟出于何朝何代，村人遂在河边掩埋，乃成孤野荒冢。

后，便于交通，村民集资，河上搭建小桥，不期若干年后，竟成村里青年男女恋爱之所，桥，则被誉名为鸳鸯。匪夷所思。

（3）

村中韦某，于艳阳高照夏日，突然中邪，身子扭曲，头吐白沫，脸歪嘴斜，胡言乱语。长辈徐某，见多识广，见状大骇，迅疾折断河边桃树枝，奔至韦某身边，边怒骂，边狠狠抽打，稍许方休。

自此，村中每家每户门前，皆种有桃树，非垂涎仙桃美味，以图可辟邪也。周边村落，闻知，纷纷效仿之，每至春日，但见各村落，落英缤落，蔚然成观。

（4）

村中张姓屠户，膘满肉肥，素日杀生无数，奈何天生胆小如鼠。深夜农田灌溉，旁有树木参天，遮天蔽日之宋氏祖坟。

一夜，他闻异响，持手电筒闻声照去，见十三只野兔坟前排列，似在开会。尤为可怖，野兔见他，并不惧怕，面容似有笑意。自此，张某大惧，深夜不肯出门，再至深夜灌溉期间，他呆在井边昏黄灯光下畏葸不前，瑟瑟发抖。

其妻知其秉性，提着酒肉邀请村中胆大者陪伴。胆大者喝酒吃肉，大快朵颐，张某则旁边憨笑，一时成为村中笑谈。

（5）

村中猎户牛某，身高八尺有余，性迟钝，村人称其牛大胆。每逢秋后深夜，牛某喜欢独来独往，头戴矿灯身，背猎枪，至荒郊野外，搜寻野兔野鸡，平日收获颇丰。

一夜，月黑风高，月明星稀，清风徐徐，牛某逛至村南三角坑，水面清莹。旁有砖窑，多年前失火，有三人命丧于此，至今废弃。

他行近此处，听见哗哗水声，灯光照处，见一女子，身穿重孝，披头散发，洗着手绢。女子警觉，闻声扭头，冲他诡秘一笑。牛某一时惊骇至极，无暇思考，冲着女子开了一枪，落荒而逃。

（6）

盛夏，村中老者崔某，至新渠河边割草。恰逢中午，四周唯有蝉鸣不绝，寂静无人，骄阳似火，崔某汗水涔涔。恍惚间，其似见远处草木掩映处，有水花翻腾，黑色巨物时隐时现，崔某仓皇而逃。

数日后，崔某牵挂箩筐和镰刀，伙同众人去寻找。当日大水已去，但见河边树杈夹着一条大鱼，其肉早已腐烂，其骨，箩筐不能盛之，村人啧啧，以此为奇。

（7）

小时犹记，村南有屠宰场，屠户姓张，素日红光满面，大腹便便，浑身油腻。与人搭讪，面色和善，但杀猪宰牛时，简单粗暴，甚是彪悍。其刀法娴熟，游刃有余，牲畜见之，皆两股战战，悚然惊惧。

曾见张屠户杀牛，先有帮闲的人把牛牵出，他用破棉袄蒙着牛头，然后迅速后退几步，拎起旁边碗口粗细木棍重击牛的头部。牛闷声哀嚎，瞬间伏地倒毙。

曾见他杀猪，明火执仗，合三四人之力强行摁住，避免猪挣脱，他则攥紧尖刀，向刀身吐口唾沫，寻准牛脖颈部位奋力扎去，但见一时血流如注，尽数淌入大盆之中。

帮闲的人不会白忙，要么端走半盆猪血，要么割走一条肉。血雨腥风里，大家笑语盈盈，皆大欢喜。

我们小时喜欢去观看，尤其在张屠户煮肉时，香气四溢，我们禁不住咽着口水，垂涎欲滴。毕竟那个年月里，只有逢年过节时，家里才舍得割肉包饺子，至于牛肉，更是用来招待重要亲朋，平日休想。

因同个村子，张屠户与我们父母熟稔，见我们围在锅旁不肯离去，则会大方的捞出一块，切成几份，让我们大快朵颐。当时感觉特别美好，至今想来，嘴角犹有余香。

许是杀孽太重，张屠户胆小。深信鬼神邪说，一人不敢走夜路。每逢深夜浇地，但见井旁灯光摇曳，树影婆娑，远处荒坟散落，漆黑如墨，他皆骨寒毛竖，胆战心惊。

前些年，张屠户已经金盆洗手。竟然在家吃斋念佛起来。现在在家专心含饴弄孙。但见其脑满肠肥，面色红润，笑起来，酷像弥勒佛。

（8）

同治年间，河北周拔贡，曾带宗族子弟剿捻有功，屡受皇恩。五十余岁辞官，成乡里富户，纳妾室七房，田亩不计其数。

近年，周拔贡吃斋念佛，面目狰狞相貌渐渐慈眉善目。一日，周拔贡忽卧床不起，面色青黑，呼吸短促，俨然将死之状。

遍请附近名医，病情均不可解。家中妻妾各自谋算，周拔贡躺在病榻，可言语，却无可奈何。

这日清晨，拔贡昔日挚友王学官过来探望，见拔贡言语微弱，甚是唏嘘伤感。王学官突想起城南清风观无尘观主，仙风道骨，医道高明，遂遣随从去请。

无尘观主至，见病榻拔贡面容，脸色大变，沉默不语。王学官问起病状根由。无尘观主将其扯至院外，缓缓道，无救矣，拔贡所得，非疑难杂症类，而是往年杀戮过重，今乃冤鬼缠身，其非近些年乐善好施，早亡多年矣。今日而观，命不过三日。

观主离去，王学官拜见大房，尽观主所述，令大房安排后事。果三日，拔贡嚎叫三声，吐血而亡。

（9）

和朋友去新郑路上，偶一抬头，见路标显示旁边陵后村。我一愣，每个村子名字背后必有故事，我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叫陵后村，难道这边有皇陵吗？

朋友开着车，顺嘴回答道，这边我以前来过，有几座皇陵，好像是后周的皇陵。要不你查下。后周，难道是五代十国的后周，我手机搜索后，确认就在这里埋葬着三代后周帝王，不期竟埋在此处。

我顿时想到了唐宋相交之际军阀割据的动荡年月，梁唐晋汉周，五个短命王朝里面，最让人扼腕叹息的就是后周两代帝王。

郭威，一代枭雄，出身行伍，奉行节俭，改革弊政，踌躇满志之际染病驾崩。继任者柴荣一代英主，英明神武，胆略过人，谨奉姑父太祖郭威遗志，更是立下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壮志。可惜正逢壮年，三十九岁溘然长逝。大好局面，尽归北宋。至于柴宗训，时年七岁，孤儿寡母，只得禅让与宋太祖赵匡胤。

后周帝王，奉行节俭，死后皇陵不修地宫，无石人石柱显示威严。相比其他王朝，看似寒酸，却尽显体恤爱民，崇尚节俭之风。

朋友问，要不咱们过去看看吧。我拒绝了，何处黄土不埋人？再光辉人物，年代久远终是一堆朽骨。为百姓造福祉人物自会青史留名，何必在乎繁文缛节。

（10）

村子原属黄河故道，沙丘起伏，一片荒芜。雍正年间，附近住户始陆续有人迁徙过来。沧桑巨变，穷三百年耕耘，繁衍，已成规模，已是近三千人村落，布局错落有致，村中有姓十五个，夹杂而居。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村人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乡风纯朴。

村南原是乱坟岗，最初埋葬多是客死他乡之人，或者宗族忤逆子孙，也不乏死于兵夑者，村人不忍使其曝尸荒野，就草草埋于此。日积月累，坟包相连，草木丛生。一九三八年二月，日军长驱直入侵占长垣县城，并血腥屠城，一时天地失色，草木含悲。

因地缘相近，几日后波及此处。面对穷凶极恶日军，村人大多含垢忍辱，委曲求全，偶有抵抗者，均被血腥镇压，死状惨烈。村民怜悯英雄慷慨悲壮，日军撤走后，尸体就地掩埋。

儿时犹记，八十年代末，缘于承平日久，村民大力发展生产，大面积开垦耕地，或者挖红薯窖，逐渐蚕食这片土地。无数枯骨被挖掘出来，有儿童胆大者，手持木棍，奋而砸碎朽骨，挑着骷髅玩耍。百亩之地，满目疮痍，碎骨密布其间。

十年后，随着村民倍增，村落逐渐南扩，大队把这片土地划成宅基地分给村民。而今已是人生喧闹，处处深宅大院。年老人尚知道此地原为乱坟岗，新生代自然不知。

死后元知万事空，昔日盖世英雄不终是一堆朽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不曾停歇，我们终究是过客。暂且活好当下，光明磊落，后事究竟如何？任有旁人评说。

（11）

村西南十里，过条河，是杜村，隶属另个乡镇。河宽四十米，深处达到三米。两村以河为界，相隔不远，民风却大相径庭。

杜村就是一个江湖。村民足有五千余口，街道众多，蜿蜒崎岖，胡同相连，错综复杂。明末原是盗匪囤积之所，屡遭血腥镇压，匪枭献首，但其好勇斗狠，彪悍民风，兀自留存。其中村里孙杜郭三姓，互有积怨，火并不止，杀伐不断。

三八年，县城沦陷。县北驻扎伪军一千五百人，县东八里火车站驻扎日军五百人。村里杜姓闺女去县城置买年货，被日军轮奸后肢解。杜姓纠集百十强壮族人，手持老套筒，锄头，镰刀，木棍夜袭日军巡逻队。己方伤亡四十几人，却全歼日伪军巡逻队二十多人。杜姓族人扒光敌人衣裤，捣烂其下身，遗弃在县北沟壑里。然后抬着自家伤亡人员回返。

之后换来的就是日军血腥报复，爆发本县最大惨案。因杜姓逃难，郭姓和孙姓被屠杀三百七十余人，烧毁房屋二百余间，牵走耕牛四十五头，猪九十六头，鸡一百六十五只。自此，杜孙郭三姓恩怨加深，龃龉不息。

如今，经济浪潮席卷，人不囿于自家恩怨，各姓之间，互有婚配。各人忙于生计，或者为理想东奔西走，至于往日种种不堪，已然烟消云散，不着痕迹。

犹记小时，家人叮嘱，莫去杜村玩耍。当时那里杀人犯，强奸犯，盗墓贼，惯偷，拐卖人口犯会集，尽管遵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始规则，但安善良民终究忌讳。

随着老辈人凋零，新生代陆续流落各处，多年后，这些陈年旧事，终将湮没在历史风尘里。或许，历史本该如此吧，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和故事。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谁的故乡没有故事呢？

（12）

刀挂在那里，似挂了千年。刀刃锋利，泛着清幽光芒。

他读书十六载，自认腹有良谋，但从未踏入江湖。他曾醉心于文人笔下刀光剑影，但他知道，侠客，对于文人，终归是绚丽的梦。

纵使刀法凌厉，赢得大侠名号，终是恩怨仇杀，侠骨柔肠，落得天地广阔，人间寂寞。

俗话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关公手持青龙偃月刀骁勇善战，勇冠三军，结局如何？金庸笔下的胡一刀，一代大侠，义薄云天，结局又如何？

刀，就在那里。他凝视许久，踟蹰许久，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从天光熹微，至日上三竿。

他是个男人，虽非顶天立地，但也自诩一诺千金。承诺的事，又怎能知难而退，空留话柄。

他喘着气，内心挣扎着。他想，为了榻上女人，自己贤妻，不得不出手了，他别无选择。他爱自己的妻子，那个布衣钗裙，却端庄贤淑的女人。他自认不如吴三桂可以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但他，是个男人。为了心爱女人，为男人尊严，已经退无可退。

他疾步走上前去，操刀在手，满怀悲壮。默默念叨，我佛慈悲，我本不想不想杀戮，刀刀见红。但事必有因事出无奈，望佛祖见谅。

思忖至此，他毅然决然，义无反顾转身就走。迎面撞见妻子，见她两手叉腰，怒气冲冲。

他不待辩白，妻子就吼道：水早就烧好了，就等你了。你一个大男人杀只鸡磨磨唧唧，丢不丢人！客人都快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