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探索编辑部》:用人类学的方式改写《西游记》

发布者:贴牌人生 2023-4-6 00:12

2021年10月的平遥国际电影展上,《宇宙探索编辑部》(以下简称《宇宙》)赢得了满堂彩,一年多过去,这部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作品,终于在2023年4月上画。观众被吊足胃口,抱着不同的期待:小成本科幻?荒诞喜剧?风格化的文艺片?答案终于揭晓。

但《宇宙》的答案并不是唯一的。它的过瘾与难熬、惊艳和冒犯,挑战着不同的神经。最考验观众的,还不是以伪纪录片风格呈现,“业余”地大幅度摇移、晃动的镜头,而是不厌其烦的跳剪——当摄影机对着一个讲话的人物时,机位并不变换,但镜头经过剪辑,突然出现停顿和省略,并时常伴随声画不同步。

年轻的90后导演孔大山,模拟出一种汽车在颠簸的盘山路上行驶,万象旋起旋灭、身体翻江倒海的形式感。即便受得了娄烨式摇晃镜头的观众,也不一定扛得住视听信息不停中断带来的急刹车、猛踩油门式的眩晕。

手持摄影机的纪实影像风格,如今无论在独立电影,还是主流电影中,都已司空见惯,但像《宇宙》这样,从始至终保持一种狂躁症、神经质般的镜头组织方式的影片,却不多见。如果说大部分电影的幕布像一面魔镜、一扇橱窗,徐徐展开远方的风景和故事,《宇宙》则提醒我们,银幕也可以是路况不明时副驾座上的挡风玻璃,导演在驾驶席上带你大饱眼福,但最好配合晕车药服用。

疯癫与文明,边缘人的聚会

也许,这种影像风格的自洽,在于片中的几位主人公,都具备某种意义上的疯癫特征,破碎、动荡的形式,正反映出他们“不疯魔,不成活”的精神世界。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里的主要角色,都具有非同常人的特质。 (资料图/图)

《宇宙探索》杂志的主心骨唐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年如一日,孜孜探索外星人和UFO的民间科学家,他把电视机屏幕的“雪花”看作地外文明的信号,拿着一个老古董设备,四处侦测电波。他是一个清教徒式的“民科”,一开口就是迂腐的专业术语、钻牛角尖的唠叨,但反对一切非必要的享受,无论是美食,还是性爱,只要超出了基本营养需求和繁衍目的,都是多余的。他关注着各地的飞碟奇闻和NASA的动态,却用着老人机,不会上网。

帮唐老师上网查资料的,是一个名叫那日苏的蒙古族小伙子,他逢酒便喝,逢喝便醉,自称酒精是他的交通工具,可以带他去任何地方。

在成都跟编辑部会合的《宇宙探索》铁杆读者晓晓,一个22岁的年轻女孩,从小对外太空和神秘现象着迷,曾经因为近视,把街对面的灯箱,当成了宇宙飞船。原生家庭破碎、父亲不辞而别,让晓晓容易emo,寡言少语。

在川西山区的鸟烧窝村找到的孙一通,一个少年怪才,头顶钢精锅,夹带脏词俚语的四川话,说得气定神闲,在村里的广播站念他写的诗和国际新闻,会不时晕倒在田间地头,等待着麻雀落满石狮子的那一刻。

出没在鸟烧窝村附近的大胡子,自称三十年前在成都的科协大会上见过唐老师,头戴一顶红帽子,写着“陨石猎人”,脚踩圆形的儿童宇宙飞船,飞船前窗还留有挪车电话。

唐老师在北京的编辑部同事,大多念念有词,双目无光,跟他同行远赴四川的大姐秦彩蓉,倒是队伍里最具有戏剧间离效果的“正常人”。秦大姐常在唐老师们入戏很深的时候,跳出来提醒他别上当,或者为他们荒诞的跋涉叫苦连天。但话说回来,几十年来这么死心塌地追随唐老师的同志,又能“正常”到哪儿去呢?当年唐老师劝秦大姐囤下一批小型天文望远镜出售,说它们会像电视、冰箱、洗衣机一样家家必备,结果自然是血本无归。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里写道:“这个世界有多少种性格、野心和必然产生的幻觉,不可穷尽的疯癫就有多少种面孔。甚至在其序列的尽头,也有最轻微的疯癫症状。这就是每个人在自己心中所维护的与自己的想象的关系。”在福柯看来,疯癫这种现象并非自然而然,而是一种话语的建构。原本,理性与疯癫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两者可以展开对话,但“现在,这种对话停止了。缄默笼罩着一切。在疯癫和理性之间不再有任何共同语言”。

唐老师神神叨叨,但他却从不轻视精神病人,在疯人院里调查、演讲,这些逃逸出社会规范的人,更有可能接收到外太空的信号。

孔大山有两部学生作品性质的短片,2011年的《少年马力傲的烦恼》、2014年的《长夜将尽》,都聚焦于具有精神或官能疾病的边缘人的精神世界。前者改编自《李献计历险记》,主人公马力傲患有差时症,会把短促的一瞬感受为漫长的时间,又把漫长的浮生体验为白驹过隙,他想在游戏《超级马里奥》里找到一条时间通道,重逢“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恋人,尽管现实中,恋人已消失在茫茫人海。后者描写了一个矿场传达室的哑巴青年,他无法言说,却通过创造小说中的人物,与其他人看不见的女孩交谈,随着稿纸被车间主任烧毁,女孩和她的世界也消散于哑默的烟尘。

在福尔曼的经典电影《飞越疯人院》里,不是疯子、怪胎,而是冰冷、暴力的社会把他们规训为异类。近年来,中国台湾导演钟孟宏在影片中再现着精神疾患的梦魇和困境,《阳光普照》里的抑郁症患者、《瀑布》里的思觉失调,又何尝不是对当代社会症候的诊断。

《宇宙》有两张宣传海报,一张说:“被人说有神经病以及觉得自己有神经病的,可以去看了!”另一张说:“诗人,可以去看了!”这当然是幽默的调侃,但换个角度,《宇宙》里边缘人的聚会,不正提示了我们,每个人也许都是边缘人,也都有像诗人一般用个人化的视野来观照世界的愿望。

戏仿《西游记》的公路片

正是通过改编《李献计历险记》,初出茅庐的孔大山结识了郭帆导演。郭帆不仅担任了《宇宙》的制片人和监制,也在片中以《流浪的球》剧组的戏谑方式客串。不过,如果把《流浪地球》与《宇宙》看成《东邪西毒》与《东成西就》的关系(一部大制作,和一部衍生的小成本喜剧),那就大错特错了。《宇宙》最让人意外的是,它是新世纪的《大话西游》,以巧妙和隐秘的方式,重新讲述了西游故事。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的英文版片名,正是《西游记》的标准英译名。 (资料图/图)

英文片名Journey to the West已经令这一玄机昭然若揭,这正是《西游记》的标准英译。影片的五个章节,对应着北京、江湖险恶的四川乡野、偏远神秘的鸟烧窝村、荒凉险阻的彝人山区、开悟的洞穴—回到北京,这一组循环的地点,就像三藏法师从东土一路西行,历经艰险和神迹,最终得道,返回大唐弘法。

北京疯人院和成都街头的西游人物造型,也暗示了这一点。李珞的《唐皇游地府》,曾把西游故事的一个章节,搬演到当代的武汉,现代人物都有了龙王之类的名字。但《宇宙》的戏仿要隐晦得多。执着而啰嗦的唐老师、有异能而纯真的孙一通,他们与西游角色的对应关系最为明显,分别是唐三藏、孙悟空,毕竟这两人的姓已经提供了线索。孙一通头顶的钢精锅,像紧箍咒;在山林中藏身、被唐老师只身寻获的金属舱,像五行山;至于那根“外星人骨头”,越变越长,当然是美猴王的金箍棒了。

其他人物与西游角色的对应关系,则没有那么清晰。那日苏不是中原人氏,像沙和尚;刀子嘴豆腐心、老是跳出来泼冷水的秦大姐,像猪八戒,毕竟八戒的口头禅正是“俺老猪要回高老庄”;清秀寡言的女孩晓晓,可能对应着白龙马,不过,她的存在感实在有限。这样一来,师徒四人加白龙马的天团便可披荆斩棘了。卖“外星人骨头”的农民,经营着小雷音寺;帮师徒买单的大胡子,则是太上老君之类的闲散神仙。

外星人热,就像气功热、特异功能热一样,曾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的大众文化现象。影片开头有一段对1990年青春年少的唐老师的采访录像,循着这条历史的引线,影片几乎是用人类学的方式还原了这一痴迷于地外生命的人群,他们中有民科、有疯子、有骗子,也有痴人、有天才。所有的喜剧效果,都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戏剧张力里,迸发了出来,令人捧腹。

方言的活泼、景观的瑰异,以及川西风土、原始岩画的展示,更增添了这部公路片的人类学底色。不过,导演绝不满足于神经喜剧的无厘头和猎奇式的消费,当唐老师说出他的心结,因抑郁症告别人世的女儿,他对宇宙的探索、对人类存在意义的追问,最终获得了庄严感。奇妙的是,庄严并不在于宏大叙事,而恰恰生发于个体的痛苦和超越。

2015年,孔大山就有一部10分钟的短片《法制未来时》大火,通过对《法制在线》栏目的戏仿,参透了亦庄亦谐和幽默的三昧。在那部短片里,他通过电视新闻滚动字幕的形式,嘲弄了《小时代》《人在囧途》虚假繁荣的大卖,同时也反讽了文艺片闷死人是一种犯罪。在美国,大卫·林奇、科恩兄弟、萨弗迪兄弟这些鬼才,通过类型片的作者化,通过黑色幽默的解构和极具个人风格的视听表达,寻找着商业片与文艺片新的平衡。或许,这也是孔大山想做的事。

尽管《法制未来时》里被收缴的影碟有安东尼奥尼的《放大》,《宇宙》里的驴子却比罗伯特·布列松和侯孝贤镜头下苦楚的生灵欢快得多。就像唐老师在洞穴中一瞥宇宙的奥秘,不过是见山还是山的返璞归真,在强烈的个人表达与电影的娱乐性之间走着钢丝的孔大山,将通向怎样的境界,也值得继续观察和期待。

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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