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探索编辑部》:一首宇宙尽头的诗

发布者:大夏真兴 2023-4-6 00:48

在西南山区寻找外星人时走丢的孙一通从“铁坨坨”里走出来,遇到独自留下探索的唐志军。《宇宙探索编辑部》(2021)剧照。 (资料图/图)

如果能与《宇宙探索编辑部》古怪的脑电波同频,那么一定能或多或少接收到电影里堂吉诃德式的浪漫、喜悦及感动。作为一部国产小成本科幻电影,导演兼编剧孔大山和编剧兼主演王一通采用了非常“不科幻”的方式来表达人类对宇宙和自身存在的探索——既不是太空歌剧,也绝非赛博朋克,没有末日灾难,也没有时空穿越或基因改造,你甚至很难对它归类。

电影以伪纪录片的方式,集合着土味、怪诞、神经质、坎普又不乏真诚的风格元素。通过一个始终在场却又不可见的、假装“纪实”的摄影机眼睛,你会看到一群谈不上精神病人但绝对非主流的探险家们,看到光怪陆离且非常接地气的超自然现象,看到顶着锅说着方言的诗人用一本字典和一本诗歌与外星人沟通。科学、哲学与宗教,理性与非理性、现实与幻想、生活与理想的壁在这个荒诞故事中被打破了。

这是一群不合时宜的、边缘的、神经兮兮的小人物们在2020年寻找外星人、寻找“地外文明”、寻找他者的故事,而故事最荒诞且最真挚的内核正在于一位“民间科学家”对一句终极诘问的执著——“我们人类存在在这个宇宙里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时间的余晖

电影的喜剧效果从时代的倒错开始。科技的高速发展并没有让热衷于科学探索的唐志军走在前沿,相反,作为《宇宙探索》杂志的主编,唐早已被时代所淘汰。从1990年1月的采访录像到2020年的当下,从充满朝气的理想青年到落魄潦倒的民科老头,电影迅速穿插了一系列大历史的新闻画面,包括航天飞机的发射、海湾战争的爆发等等,瞬间交代了三十年间科技的进步及与之而来的人类纷争,似乎在回应1990年代时唐志军就已坚持的信仰:“人类文明再次进化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外星人。”

值得一提的是,1990年代也是存在主义文学和哲学大量译介到我国的时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将唐理解为一个西西弗斯般的存在主义英雄,在荒诞的世界里寻找意义,也同样标记出了一个在后现代社会秉承着上世纪信仰之人的格格不入。

影片调用了诸多怀旧元素,破旧的编辑部大楼、闲置的宇航服、闪着雪花点的旧电视机,一切都标记着唐是一个被留在过去的人,无论是工作、家庭,还是信奉的价值。他的时间要向前流动,唯有寻找到那个作为他者的“外星人”。对他来说,这不仅能从根本上更新、进化“人类的文明”,也能使他从世俗的线性时间里超脱出来。

精神病院成为另一个秩序外的时空场所。当镜头转向明心精神病医院时,电影很快交代了唐志军时间停滞的一个重要原因——创伤。他的女儿因抑郁症而自杀,创伤导致的结果便是无法言说。电影里唐从未直接用逻辑语言表达过内心悲伤,能说出的仅有六个字。

女儿死前的疑问与他毕生追求的诘问合并到一起,唐处理创伤的方式便是转而滔滔不绝地去言说那些不断向外探索的(民间)科学话语。这些替代创伤经验的过时知识进而变成了诗语言。正如他用抓头神器连接着电视机的雪花屏信号,并一本正经地向观众解释雪花点的由来:“所以,这个不是普通的雪花点,这是宇宙诞生时的余晖。”

时间流动的契机正来自于雪花点的忽然消失。在唐的大胆猜想中,外星人已利用各种异象显露出其痕迹。不善言辞的他说服了杂志编辑部的人同意他第七次的外出考察。他郑重地穿上了1990年采访时的那套户外冲锋衣,背上盖革计数器,仿佛时间回到三十年前的起点。

西游的神话隐喻

电影套用了《西游记》的叙事结构来开启公路片剧情。西游意象在电影里反复出现,无论是师徒的人物形象,乃至唐、孙的姓氏,还是金箍棒、白龙马所呼应的骨头与驴子,唐志军一行人前往西南山区寻找外星人,与神话中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形成了对照。通过向外在宇宙的探索,故事再度打开了一个个另类的文化场域。

一场貌似基于科学的求索,指向的却是被现代城市文明与科技理性所遮蔽的乡村与山区空间。前现代的宗教信仰、质朴的乡村文明与唐志军的“民科”混杂,勾勒出种种理解未知的方式。

除唐志军外,吐槽担当的编辑部同事秦彩蓉、酗酒的内蒙古气象员那日苏和患抑郁症的志愿者晓晓构成了旅途中生动的探索者群像。尤其是作为唐对立面的、看起来最“正常”的彩蓉姐,她为这出荒诞剧提供了一个必不可少的解构视角。类似《西游记》里的八戒,或是《堂吉诃德》里的桑丘,这部电影则是采用了一个刻板的性别设定来表征抽象与经验、理想与世俗:彩蓉姐可以直言不讳地指出这群不切实际的人就是“民科”和“傻缺”。世俗功利主义使她相信对宇宙的探索可以带来望远镜的热销,让她迅速识破“宇宙功德箱”的诈骗,也可以令她在面对不确定性时立即烧香拜佛。尽管她一直在消解唐的理想主义,但又绝非反面角色;她为唐提供了一个必要的补充,一个在结尾转身后通往日常生活的桥梁。

而西行中的另一个主角则是鸟烧窝村里头顶着锅的孤儿少年孙一通。孙的出现印证了怪人“是人类文明与地外文明连接的突破口”。孙不仅患有严重的嗜睡症,且在一个与城市文明和信息技术文明所区隔的山区地带,他显然以一套完全不同的方式来理解世界、与外界沟通。

如孙悟空那样,孙一通在电影里是超然的、无欲无求的、打破理性秩序和条条框框的,打破的方式便是用诗歌。数学“太过确定”,而诗才是沟通宇宙的语言——电影把探险日常与孙的诗歌并置到一起,赋予整个寻找外星人的旅程以浪漫色彩。

诗语言打开的不确定性昭示了世界的神秘与未知,催生了好奇心与科学追索。由孙作为中介,诗歌与科技、信仰与怀疑、人类自我与外星人他者被勾连到了一起。

走到尽头的转身

在大凉山的山洞中,经历了诸多磨难的西行到最后仅剩唐孙二人。他们不仅发现了外星人留下的像DNA螺旋抑或伏羲女娲相互缠绕的宇宙图腾,同时,临近极限的唐也似乎目睹了“他者”的降临与孙一通的离去。电影至此进入到旅途的尽头极为动人的一幕。动人之处不在于唐毕生追求的奇迹终于到来,而在于当奇迹到来之时,正是由一个神话般的“他者”宣告并指认了人类本身的局限与渺小,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孙手握着“金箍棒”,以不可窥探的剪影,像神灵一样淡淡说道:“老唐,你就只能到这儿咯,我走咯。”

对科学的探索没有终点,但人却永远有局限,而真正认识到这一局限,恰是人类探索宇宙的意义得以走向升华的出口。正如西西弗斯将巨石推到山崖顶点的那个瞬间,正是一切从头开始的徒劳与循环,唯有当我们意识到顶点不是目标和答案,而仅仅是局限时,存在的意义才得以从荒诞和虚无中挽救。

正因如此,当唐志军意识到这个终极诘问没有所谓的终极答案时,答案则向他显露出来。他让孙一通问外星人,人类存在于宇宙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而孙则反问他,如果“它们”也不晓得呢,如果“它们”这么远过来,也是为了问我们这个问题呢?孙其实已经告诉唐,那个终极的“他者”并不存在。

对宇宙的探索或许不是为了要找到一个确定的“他者”,而是转身回望那个发出疑问的人类主体。地球渺小如一粒沙,但人类却抬头仰望星空。在这个转身的时刻,向外探索的好奇驱动力转向了面对自身的勇气,唐志军继而走向了他原本虚无而停滞的日常生活中。

不得不说,电影在进入尾声时,由西行旅途切换到回归生活的转折还是稍快了一些。令人有一种还是以情感升华的套路来解决科幻叙事的难题之感。不过如果我们回到困住唐志军的创伤经验中,似乎放下寻找终极他者的执著成为了疗愈的关键。

电影结束于两场仪式。一场是唐外甥的婚礼,在婚礼上,唐将自己的西行感悟作为新人的致辞流畅地朗读了出来。另一场则是他在精神病院的演讲中对女儿的悼念。唐没有说出一个字,他的眼泪写成了诗。

《宇宙探索》杂志在时代的洪流下画上了句号,唐志军以一个关于宇宙尽头的梦来与之道别,他的时间又开始流动了。

周舒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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