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大星
第一部 门徒
一 两个衣衫破旧的人
这一除我们之外的真正人类印记的发现,让我们产生了一种类似于鲁滨逊·克鲁索在荒岛沙滩上看到人类脚印时的心情。
第一次遇见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时候,我十五岁。十五岁的我正一头扎在书里,一边阅读一边徒步走过苏塞克斯丘陵,几乎踩到他身上。出于自我辩护,我必须说那是一本引人入胜的书,而且在1915年战争年代,又是在世界上的那个部分,遇到其他人的机会极为罕见。七周的时间里,我在羊群(它们会为我让道)和金雀花丛(对于它们,我已经痛苦万分地养成了一种本能的警醒意识)中悠闲读书,之前还从未遇到过一个人。
那是4月初晴朗而凉爽的一天,我读的是维吉尔的书。拂晓时分我就从安静的农舍出发,挑了与平时相反的方向——确切说来是去东南方大海的方向——途中的几个小时里一直在与拉丁文动词角力,不经意间攀越了石墙,甚至还不假思索地绕过了树篱,原本有可能一直注意不到大海的存在,最后从一道白垩绝壁上栽落下去。
结果是,直到听到有个男人在距离我不到四英尺的地方大声地清嗓子,我才注意到这宇宙之间竟然还有其他人。拉丁文字消散在空气之中,紧随其后的是一句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咒骂。我心里一惊,匆忙收拾起我能找到的尊严,透过眼镜向下打量正躬身蹲在我脚旁的这个人:是个身材瘦削、发色花白的男人,五十多岁年纪,头戴一顶布帽,身穿旧式的花呢外套和体面的鞋子,身旁地上有一个磨破的军用帆布背包。说不定是个流浪汉,把其余的财物都藏在了一处灌木丛下。或者是个怪人。反正肯定不是牧羊人。
他一句话也没说。况味显得十分讽刺。我猛地合上书,拿到身旁。
“您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我问道,“躺在那里等人吗?”
他听到这话扬起一道眉毛,微笑的样子有一种特别居高临下的意味,让人恼火。接着他张嘴说话了,调子慢吞吞的,活脱脱就是英国上层社会那些过于有教养的绅士们的标志性做派。高昂的声线;事实不容置疑:他绝对是个怪人。
“我倒是认为,我不能被指责为‘躺在’任何地方,”他说道,“因为我是光明正大地坐在一片齐整的山腰上,考虑自己的事情。因此,我无须躲避那些意图将我践踏于足下的人。”他将倒数第二个音节中的r字母的大舌音发得特别重[1],以挫败我的气焰。
假使他说的是别的什么话,或者哪怕是同样的话语但换种方式,我可能都只会为我的失礼而道歉,然后果断走开,而我的生活可能也会大不一样。然而,他却在无意识之中正好击中了我的敏感点。我之所以天一亮就离开农舍,是为了躲避我的姨妈,而之所以想要躲避姨妈,是因为(诸多原因中最新的一个)昨晚我们大吵了一架,起因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我的鞋子已经不够我的脚穿了,这是到达这里以来的三个月中的第二次。我姨妈个头小巧优雅但脾气暴躁,说话尖锐且为人机敏,很为自己娇小的手脚骄傲。她总让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笨拙粗野,而且还会没道理地为我的身高和相应的脚的尺寸而生气。更糟糕的是,在紧随其后的财务争端中,她得胜了。
那人无心的话语和完全蓄意而为的姿态如同一滴汽油,点燃了我郁积的怒火。我挺起胸膛,昂起下巴,一副为战斗而鼓劲的样子。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此人是谁,是我站在他的领地上,还是他站在我的地盘上,他是不是危险的疯子,抑或逃亡的囚犯,或是庄园的地主,我都无所谓。我已怒火中烧。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先生。”我紧咬问题不松口。
但他却无视我的怒气。更离谱的是,他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他看上去只是有点不耐烦,好像是希望我能走开一般。
“我在这里做什么,您是想问这个吗?”
“正是。”
“我在观察蜜蜂呢。”他干脆地回答道,接着将注意力转回到山坡上。
与他的言辞相比,这人举止中没有任何疯癫之处。然而,我还是将书本插进外套口袋,谨慎地留意着他,然后蹲下来——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研究起眼前花丛里的动静。
那里确实有蜜蜂,正忙碌地将花粉填进大腿上的蜜囊中,在花丛中钻进钻出。我观察着,本来还在想,这些蜂群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嘛,接着我的目光却被刚飞来的一只有着独特记号的标本所吸引。它似乎是一只普通的蜜蜂,只不过背上有个小红点。多么奇怪——也许正是这个人一直在观察的内容?我看了一眼那怪人,这时他正心无旁骛地盯着空中,接着凑到更近的地方去观察蜜蜂,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很快推断出,那个点并非自然现象,而是漆上去的,因为那里还有一只蜜蜂,它背上的点稍稍偏向一边,然后又是一只,接着出现了一件怪事:一只蜜蜂背上还点了个蓝色的点。正在我凝神看的时候,两只红点蜜蜂朝着西北方向飞走了。我仔细观察着那只点了蓝点和红点的蜜蜂,它往蜜囊中采集花蜜,然后朝东北方向飞走了。
我思考了一分钟后站起身,走到山顶,那里四散着母羊和羊羔,待看到山下的村子和河流时,我立即明白了自己的所在。我住的农场距离这里不到两英里。我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感伤地摇摇头,又多想了想这个人和他的红蓝点蜜蜂,接着走回山腰和他告别。他没有抬头,于是我只能对着他的后脑勺说话。
“我想提醒一句,如果您是打算另起一座蜂巢的话,最好是用蓝点,”我告诉他说,“你刚刚标上红点的蜜蜂可能是从沃纳先生的果园飞来的。蓝点的要远一些,不过几乎可以肯定是野蜂。”我从口袋里掏出书,正当我抬头想祝他一天顺利的时候,他朝我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让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么说并非恭维。正如作家们会描写,但现实生活中人们很少会做的那样,他惊讶得目瞪口呆,看上去有点像鱼。事实上,他张嘴结舌看着我的样子,就好似我又长了一个头出来那般。他慢慢站起身,过程中合上了嘴巴,但眼睛还是大睁着。
“您说什么?”
“请原谅,您是听力不太好吗?”我稍微加大音量,放慢语速,“我说,如果您想另起一座蜂巢,那就必须追随蓝点蜜蜂,因为红点的一定是汤姆·沃纳家里的。”
“我听力没问题,不过却容易受骗。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关注点的?”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我不耐烦地说,尽管当时我才那个年纪,但却已经知道,类似的事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非显而易见,“我看到您的手帕上有颜料,手指擦过的地方还留有痕迹。给蜜蜂做记号,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想让某人能追随它们找到蜂巢。您要么是想收蜂蜜,要么是对蜜蜂本身感兴趣,而现在并非收获蜂蜜的季节。三个月前我们刚经历过一次罕见的严寒,很多蜂巢被毁。因此我推测您是在追踪这些蜜蜂,以便补充自家的蜂群。”
低头看着我的那张脸不再像鱼了。事实上,那脸与我曾见过的一只被俘获的老鹰有着惊人的相似性,目光带着一种疏离的威严,越过鼻梁向下俯视我这个不起眼的生物,深陷的灰色眼睛透出冷冷的蔑视。
“我的天哪,”他以一种伪装出的惊讶口气说道,“这东西也能思考。”
我的怒气原本在观察蜜蜂时已经消退一些了,但听到这漫不经心的侮辱又暴涨起来。这个叫人生气的瘦高个老头儿为什么如此想要激怒一个无害的陌生人呢?我又扬起下巴,不过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比我高,也模仿着他的口气回应。
“我的天哪,这东西被撞到头的时候还能认得出对方是个人呢。”接着,我又说道,“回想起来,我在成长过程中,一直被教育,要相信老人都是很有礼貌的。”
我退后一步,想观看我的讽刺击中要害的情景,但当我与他正面相对时,我的思绪终于将他与我最近在漫长的康复疗养中听到和读到的传闻联系起来,我知道他的身份了,我被吓得不轻。
我得说一句,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华生医生所写的那些阿谀奉承的故事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出自他这位绅士低人一等的幻想。毫无疑问,他总是觉得读者也和他一样迟钝。不过,最令人光火的是,在这位传记作家的素材资料和胡说八道的背后,高耸着一位纯粹的天才人物,一位同辈中最伟大的人物。一个传奇。
而此刻的我被吓坏了:就在这里,我站在一个传奇的面前,冲他大放嘲笑之词,像一只害怕狗熊的小狗一般,冲着他的脚踝狺狺吠叫。我抑制住畏惧之情,用一种足以将自己拍飞的力量伪装出镇定的样子。
然而,令我惊愕和相当沮丧的是,他没有反击,却只是谦逊地笑笑,然后躬身拾起背包。我听到包里有颜料瓶发出隐隐的叮当声。他直起身,将旧式的帽子戴回花白的头上,用那双疲倦的眼睛看着我。
“小伙子,我——”
“小伙子!”这句话正中靶心。怒气横扫我的各条血脉,让我充满力量。诚然,我的装扮远远称不上艳丽;诚然,我穿的实际上是男装——但也不该被这样评价。抛开恐惧,抛开传奇人物,一只狺狺狂吠的小狗也会使出浑身解数,用只有年轻人才具有的彻底的蔑视心态发动攻击。一阵狂喜之中,我抓住了他交到我手中的武器,退后几步发起致命一击。“小伙子?”我重复道,“您倒确实是退休了,如果说您这个伟大的侦探脑中仅剩下这点判断力的话,真是好得不得了!”说完我抓住尺寸过大的帽子边缘,让金色长辫垂落到肩头。
他脸上闪过一连串表情,可谓对我的胜利的丰厚奖赏。先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神色,接着是败落的悔恨,接下来他回顾整个谈话过程的反应让我吃了一惊。他脸色放松下来,薄薄的嘴唇颤动着,灰色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眯起来,最后他重又仰起头,大声发出喜悦的笑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笑声,虽然这远远不是最后一次,但每次看到那张苦行者一般骄傲的脸庞舒展开来,露出无助的笑容,我总会感到吃惊。至少他发笑的原因总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一次也不例外。我则完全莫名其妙。
他用我之前看到的探出外套口袋的那条手帕擦擦眼睛,一抹淡淡的蓝色于是被涂到他瘦削的鼻梁上。接下来他看着我,第一次打量起我来。一分钟之后,他指指花丛。
“这么说,您对蜜蜂有一定的了解?”
“少之又少。”我承认。
“但是您对它们感兴趣?”他说。
“不。”
这次两侧眉头都皱起来了。
“那么,就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会有如此肯定的意见呢?”
“根据我的了解,它们是没有思想的生物,不过是个让果树结果的工具。雌蜂包揽全部工作;雄蜂则……可以说,它们干的事很少;还有蜂后,它可能是蜂群中唯一有所作为的,被认为是,为了蜂巢着想,一辈子都活得像个产卵机器。还有,”我开始喜欢上这个话题了,继续说道,“如果出现对手,与它可能有一定相似之处的另一只蜂后,会发生什么呢?它们便会被迫——为了蜂巢的利益——战斗至死。蜜蜂是伟大的劳动者,毋庸置疑,但是每只蜜蜂一生能产出的蜂蜜还不足一甜点勺。几百几千小时的蜜蜂劳动会被定期偷走,被涂在吐司上,做成蜡烛,但每座蜂巢都会忍受,而非像其他任何有理性、有自尊的种族那样,宣战或罢工。在我看来,它们太像人类了。”
在我发表这段长篇大论期间,福尔摩斯先生一直坐在脚跟上,盯着一只蓝点蜜蜂。待我讲完,他一言未发,只是伸出一根修长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那毛茸茸的身体,完全没有引起那蜜蜂的注意。好几分钟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话,直至那只满载的蜜蜂飞走——朝东北方向,两英里开外的杂木林飞去了,我敢肯定。他看着蜜蜂消失,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是的,他们非常类似智人。或许这就是它们如此吸引我的原因所在。”
“我不知道在您看来,大部分的人类有多么聪明,但我认为这种分类是一种乐观主义的误称。”现在我回到熟悉的领域,有关于智力和观点,这一挚爱领域我已有数月未涉足了。其中有些观点就像是讨人厌的小孩,叫人听了毫不舒服,而且难以辩驳。让我高兴的是,他回应了。
“是指整体的人类呢,还是只指男人?”他一本正经提问的样子,让我怀疑他是否在嘲笑我。好吧,至少我已经教会了他,用词要准确。
“哦,不是。我虽是个女权主义者,但并不讨厌男人。总的说来,我是个不愿与人交往的人,我想您也是吧,先生。不过和您不同的是,我认为女性是人类中理性稍高的一半。”
他又笑了,比之前的爆笑温柔了一些,我意识到,这一次我是蓄意想得到这个结果。
“这位年轻的女士,”他加重了最后一个词的语气,微微带着讽刺,“您在一天之内将我逗笑了两次,在一段时间里,这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我倒没有什么乐趣能回报,不过若是您愿意送我回家,那我至少能为您倒杯茶。”
“乐意之至,福尔摩斯先生。”
“哎呀,您占了上风。显然您知道我的名字,虽然没有礼品可送,但我请求您能介绍一下自己。”鉴于我们两个正灰头土脸地站在一处荒芜的山腰上面面相觑,他措辞中的正式口吻就显得有些滑稽了。
“我叫玛丽·罗素。”我伸出手,他也伸出自己枯瘦的手。我们握了握手,好似达成了一项和平协定,而我想确实是达成了。
“玛丽,”他咂摸般地念着。他用的是爱尔兰式的发音,嘴巴爱抚般地将第一个音节发得长长的,“对于像您这样消极的人来说,是个很贴切的正统名字。”
“我的名字像是取自抹大拉的玛丽亚,而非圣母玛利亚。”
“啊,那就能说通了。我们出发吧,罗素小姐?我的管家应该能为我们备些茶点。”
那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漫步,差不多走了四英里,要穿越丘陵地带。我们谈到了各种各样的话题,不过都与养蜂业有一定的关系。在一座小山顶上,他疯狂地打着手势,将蜂巢的管理同马基雅维利式的管理理论进行比较,吓得母牛都“哞哞”叫着跑开了。在一条溪流的中央,他停下脚步阐释自己的理论,将蜂巢的分蜂与战争产生的经济根源相提并论,并援引德国入侵法国和英国人发自本能的爱国思想为例。接下来的一英里中,只听到我们的靴子吱嘎作响。在一座小山顶上,他的这番慷慨陈词达到了顶峰,下山时他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就像是某种拍打着翅膀振翅欲飞的大家伙。
他停下脚步寻找我的踪迹,看见我步伐僵硬,难以跟上,这么说既包括字面意思,也有比喻意义,于是便放慢了速度。看起来,他的这番奇想确实有着充分而实际的根据,事实证明,他甚至还写了一本有关养蜂技术的书,题为《养蜂文化实用手册》。图书大受好评,他言辞间充满自豪(而这个人,我记得他曾恭敬地拒绝了前任女王所授予的爵士荣誉),尤其说到他那项颇具实验精神、却极为成功的创举时,他将自己命名为“皇家蜂房”的蜂巢内部进行了分隔,由此引出了图书那极具煽动性的副标题:《兼论隔离蜂后的研究》。
我们一路走,他一路说,在阳光下,听着他那有时让人费解的宽慰性独白,我开始感到体内某些坚硬紧绷的东西稍稍松动了,一种我原以为早已杀死的、对于生的渴望,第一次开始犹犹豫豫地萌动起来。待到达他的农舍时,我们就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
开始崭露头角的还有其他一些渴望,而且越来越强烈。最近几个月以来,我已经教导过自己要漠视饥饿,但作为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在户外走了漫长的一天,却从早起开始只吃过一个三明治,因此很容易发现除了食物以外,注意力在其他任何东西上都难以集中。我祈祷着那份茶点分量会大一些,同时也在想,如果这个东西没有立即呈上,我该怎样提醒呢?待我们到了他家,管家亲自来到门口迎接,那一刻我简直忘了当务之急。不为别的,正是因为一直忍受折磨的哈德森太太,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她是华生医生的故事中最被低估的人物。而这正是男人愚笨的另一个证明,不放在俗艳的黄金背景下,他们就认不出那是珍宝。
亲爱的哈德森太太往后将会成为我非常亲密的一个朋友。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一如往常的泰然自若。她立刻就发现了她的雇主未发现的事实,即我已经饥饿难耐,于是就行动起来,腾空她所储藏的食物,来喂饱一个劲头十足的好胃口。当她呈上一盘又一盘的面包、奶酪、开胃小菜和蛋糕时,福尔摩斯先生连连抗议,但当我每种食物都拿起来大口吞咽时,他只是亲切地看着。我很感激他没有对我的胃口大加评论,让我感到尴尬,我姨妈就经常那么做。恰恰相反,他也努力地追赶着我的进食速度。当我端起第三杯茶坐稳时,我体内的那个人感到了许多个星期以来都不曾体会过的满足,而且福尔摩斯先生又很有礼貌,哈德森太太心满意足地收走了食物残渣。
“非常感谢您,太太。”我对她说。
“我喜欢看到有人欣赏我的厨艺,我说的是真话哦。”她并不看福尔摩斯先生,“我很少有机会忙碌,除非是华生医生要来。这个人呢,”她歪歪头,示意坐在我对面的那人,后者已经从外套口袋掏出了一个烟斗,“他的饭量都足够饿死猫的了。完全不体谅我,他完全不体谅我。”
“哎呀,哈德森太太,”他虽是抗议,但语气温柔,就像在古老的辩论会上一样,“我的饭量一向如此;倒是你,每次做饭都像养十口人的大家庭。”
“足够饿死猫的了,”她又坚定地重复一遍,“不过您今天倒是吃了些东西,我看着很高兴。您要是忙完了,威尔说在离开前还有话要和您说,说是关于远处树篱的什么事。”
“我一点都不想管远处的树篱,”他抱怨道,“我花大价钱雇他,就是要他来帮我操心树篱、墙壁和别的事情的。”
“他有话要和您说。”她又说了一遍。我注意到,她似乎喜欢用坚定的语气重复念叨,由此来与他交涉。
“哦,真是奇了怪了!我为什么会离开伦敦?我就应该把蜂巢放在社区农圃,待在贝克街。书架上有书,您请自便,罗素小姐。我很快就回来。”他拿起烟斗和火柴大步走了出去,哈德森太太转转眼珠回了厨房,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这座宅子是一处典型的苏塞克斯经典样式的农舍,用燧石砌墙,屋顶铺着红瓦。这间主屋位于一楼,从前隔成两间,现在则改成一个方形大房间,在一端建有一座巨大的石头壁炉,高高的横梁是暗色的,铺的是橡木地板,厨房门口则换成了板岩,南墙上开有一扇大得惊人的窗户,能看到外面丘陵起伏着延伸到海边。壁炉旁围着一只沙发、两把高背椅和一把磨损的柳条椅,阳光充足的南飘窗旁则放着一张圆桌和四把椅子(我就坐在那里),在西墙的那扇菱形窗格的含铅玻璃窗下,有一张堆满文件和物品的办公桌——真是一个有着诸多用途的房间——墙边摆满了书架和橱柜。
但今天比起他的书,我对招待我的主人更感兴趣,我好奇地浏览着书名(《歌德思想》和《18世纪意大利激情犯罪》之间插着《婆罗洲的血吸虫》),脑海中想的却都是他,并无意借书。我绕着房间转了一圈(烟丝仍然放在壁炉旁的波斯拖鞋中,看到这里我笑了;在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印有“西班牙柠檬”字样的小板条箱,里面放着几支拆散的左轮手枪;在另一张桌子上放着三块几乎一模一样的怀表,摆放角度完全一致,链条和表盘平行展开,旁边放着一块倍数很大的放大镜、一套卡尺、一张纸和写满数字的便签本),最后来到他的桌前。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他整洁的字迹,门口就传来他的声音,我被吓了一跳。
“我们要不要去外面的露台上坐坐?”
我迅速放下手中的纸页,上面写的似乎是一篇谈话,内容有关七种石膏配方及其在记录不同土壤上的轮胎印时的相关效力,并且认同其用在花园中将会令人愉快。我们端起茶杯,但是在跟随他穿过房间走向法式大门时,我的注意力却被房间南墙上的一个古怪物件吸引了:是一个高高的箱子,宽只有几英寸,高度却有将近三英尺,向房间内伸出足有十八英寸厚。看起来似乎是一个结实的木块,但停下来检查一番,我就发现其两边都是可滑动的板条。
“这是我用来观察的蜂箱。”福尔摩斯先生说。
“有蜜蜂?”我惊呼,“养在室内?”
他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滑开一块侧板,展露出来的是一个完美的蜂巢,细细的,正面装的是玻璃。我蹲在它面前,看得入了迷。里面的蜂巢很厚,中段呈交叉状,两端逐渐收细,像是盖着一条橘黑两色的厚毯子。整个看起来涌动着活力,不过单看每只蜜蜂却似乎只是在毫无目的地乱转。
我凑过去观看,想弄清楚它们看似无目的的移动是为了什么。蜂巢底部有一根管子,满载花粉的蜜蜂从那里进来,剥除了花粉的则从那里出去;蜂巢顶端有另外一根稍小的管子,布满凝结的液体,我判断是用来通风的。
“您看见蜂后了吗?”福尔摩斯先生问。
“她在里面吗?让我看看能不能找到她。”我知道蜂后是蜂群中体量最大的,无论去哪儿身边都跟着一群奉承讨好的随从,不过令人难堪的是,我还是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从她的两百多子女中将她找到。我想不通她为什么没有立刻现身。她的体量是其他同伴的两倍,且目的愚蠢,令人愤怒,她看起来就像是蜂群中的异类生物。我向它们的主人提了几个问题——它们排斥光线吗,里面蜜蜂的数量也和大些的蜂巢一样稳定吗——这时他却给这活着的图画滑上了盖子,带我走到室外。我这时才迟钝地想起,我对蜜蜂是不感兴趣的。
在法式大门外面有一片宽阔的石板平台,用来挡风的是一个建在厨房墙外的玻璃暖房,以及一面弯曲着将其余两面也环绕起来的旧石墙,边沿长满了青草。平台汇聚了热量,那里的空气似乎都在舞动。看到他继续前行,走到一组看起来很舒服的木头椅子处,我松了一口气,那里位于一片巨大的紫叶山毛榉树荫下。我挑了一把能眺望海峡的椅子。在我们脚下的山谷里有一小片果园,树林间排列着整洁的蜂箱,蜜蜂们在边缘地带早开的花朵上忙碌。一只鸟在唱歌。从石墙的那边传来两个男人的声音,然后又远去了。依稀能听到厨房里碗碟碰撞的声音。海平面上出现了一只小渔船,慢慢地向我们驶来。
我突然反应过来,意识到忽视了做客时所负有的谈话职责。我把已经凉了的茶从椅子扶手上拿到桌上,然后朝主人转过身。
“这些是您打理的吗?”我指着花园问。
他讽刺般地微微笑了笑,不知是因为我声音中的疑问语气,还是因为驱使我打破沉默的社交冲动,我分辨不出。
“不是,是哈德森太太和老威尔·汤普森合作打理的,后者以前曾在庄园当过园丁长。初到这里时,我对园艺产生了兴趣,但是我的工作经常会一连耽误我好几天。等有时间再去花园,发现整片苗圃都干死了,要么就是荆棘丛生。不过哈德森太太倒是乐在其中,这让她有其他事情可做,不用只纠缠着我吃她调制的食物。我觉得里面很怡人,可以坐下来想事情。还能养活我的蜜蜂——大多数花朵都是根据产蜜的质量挑选的。”
“真的是个非常怡人的地方。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也有过一个花园。”
“跟我讲讲您自己吧,罗素小姐。”
我开始义务性地回答他,先是有些犹豫,然后不情不愿地做起了单调的自我介绍,不过他的姿态中稍稍流露出一种礼貌的漫不经心,这打断了我的介绍。之后,我发现自己对他咧嘴一笑。
“为什么不能请您分析分析我呢,福尔摩斯先生?”
“啊哈,给我的挑战是吗?”他眼中闪过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没错。”
“非常好,不过有两个条件。首先,如果我这个上了年纪、使用过度的脑子转得迟缓艰难,您得原谅我,因为这些曾一度让我赖以生存的思维模式已成习惯,而且由于没能连续使用,已经锈迹斑斑。我在这里每天就是和哈德森太太一起过活,威尔又是块糟糕的磨刀石,不适合敏捷的思维。”
“我完全不相信您的大脑会疏于使用,不过我接受这条件。那另一条呢?”
“等我分析完您的情况,您也得同样分析分析我。”
“哦,好啊。我会试一试,即便让您见笑也行。”也许归根结底还是怪我没能逃脱他的伶牙俐齿。
“好的。”他将两只干瘦的手放在一起揉搓,我好似被一位昆虫学家探索的目光定住了,“我看到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名叫玛丽·罗素的女士,这个名字来自她的曾祖母。”
我惊讶了片刻,接着抬起手指摸了摸古董盒式吊坠,上面刻着MMR的字样,已经从我衬衫的扣子之间溜了出来。我点点头。
“她的年纪,让我看看,是十六岁?十五岁吧,我想?是了,芳龄十五,虽然还很年轻,而且没有上学,却打算去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我摸摸口袋里的书本,赞许地点点头。“她显然是个左撇子,她的父母中有一位是犹太人——母亲吧,我想?是的,绝对是母亲——而且她会希伯来语读写。目前她比自己的美国人父亲要矮四英寸——穿的是他的套装吧?目前为止还正确吗?”他得意地问。
我费劲地思考着。“希伯来语?”我问。
“你手指上有墨水渍,只能是从右往左书写留下的。”
“当然。”我看看左手拇指指甲上的污迹,“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他挥挥手。“室内游戏。不过口音倒是不无有趣之处。”他再次看向我,接着往后靠去,手肘搭在扶手上,双手的手指拢成尖塔形,轻轻地在嘴唇上放了片刻,接着便闭上眼睛说话了。
“口音。她是最近从父亲位于美国西部的老家来这里的,最有可能来自加利福尼亚州北部。她母亲是伦敦东区犹太人的后代,罗素小姐本人则成长在伦敦西北郊。去年,哦,是前年,她搬去了,正如我刚才说的,加利福尼亚。请说一遍‘殉道者’这个词。”我照做了,“是了,前年。从搬去之后到12月之前的某个时间,双亲亡故,很有可能是在去年9月或10月发生了一场事故,罗素小姐也卷入其中,这场事故在她的喉咙、头皮和右手上留下了疤痕组织,那只手现在还很无力,左膝也稍稍有些僵硬。”
这场游戏突然之间变得不再有趣。我呆坐着,听着他冷峻、干硬的声音讲述,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康复之后,她被送回母亲的娘家,跟一个吝啬无情的亲戚过活,那人甚至不能满足她的饮食需求。最后这点,”他补充说道,“我承认大部分是推测的,主要用来解释她为什么骨骼发育良好,面色却欠佳,还有她为什么会在一个陌生人的桌边用餐,而且如果她严格遵守她一看即知的良好教养的话,她吃得稍稍多了一些。我很乐意给出一个替代性解释。”他说着睁开眼睛,看着我的脸。
“哦,天啊。”他的声音中夹杂着同情与激愤,显得很奇怪,“我的这种习惯已经受过警告了。我得为我给您造成的苦恼道歉。”
我摇摇头,拿起茶杯里剩下的凉茶,哽住的喉咙很难说出话来。
福尔摩斯先生起身进了屋子,我听到他在那里不知道和管家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转身回来,手里拿着两个精致的玻璃杯和一瓶打开的淡得看不出颜色的葡萄酒。他倒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我能辨别出是蜂蜜葡萄酒——当然是他自酿的。他坐下来,我们都小口喝起香甜的葡萄酒。几分钟后,哽住的喉咙清空了,我又听到鸟儿的鸣叫。我深吸一口气,看了他一眼。
“要是在两百年前,你可能就被烧死了。”我试着冷幽默一把,但完全没奏效。
“以前就有人跟我说过这话,”他说道,“不过我也说不好自己什么时候喜欢过巫师的角色,围着占卜罐又笑又叫的。”
“其实《利未记》中号召不要行火刑,对于那些与亡灵讲话的男女——iōb,即亡魂巫师或称灵媒——或是yidōni,要行石刑,后面的那个词来自动词‘了解’,指的是通过耶和华以色列的神以外的方式获取知识和力量的人,呃,好吧,就是男巫师。”我慢慢降低了声音,因为我意识到,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恐惧,一般是在火车包厢里用来看讲话晦涩的陌生人的,或是保留给有着无限热情讨厌地叨咕不停的熟人的。我说这番话是无意识回应,由我们谈话中的一个神学知识点引起。我轻轻笑一笑让他安心。他清了清嗓子。
“呃,我能说完最后一点吗?”他问。
“您随意。”我慌忙说。
“这位年轻女士的父母相对比较富有,他们的女儿继承了遗产,再加上她那令人生畏的智慧,这使得她那位吝啬的亲戚很难让她乖乖就范。因此,她才会在一个女伴都没有的情况下在丘陵地带漫步,而且过了这么久都仍未回家。”
他的话似乎说完了,于是我归拢乱七八糟的思绪。
“您说得非常正确,福尔摩斯先生。我确实有遗产继承权,而且我姨妈确实认为我的行为有违她的淑女观念。因为她掌管着食品室的钥匙,试图用食物来收买我的顺从,所以我有时候会吃不饱。然而,您的推理中有处小的疏失。”
“噢?”
“首先,我来苏塞克斯不是投奔我姨妈。房子和农场都属于我母亲。小的时候,我们曾在这里消夏——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些时光——在我被送回英格兰的时候,作为接受她作为我监护人的条件,我要求住在这里。她没有房子,所以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虽然接下来的六年,她仍掌管财政大权,但严格说来,是她与我同住,而非我与她同住。”换作别人可能不会发现我语气中的憎恶,但是他不同,“其次,我一直在小心地判断必须离开的时间,以便赶在天黑前到家,所以实际上是不存在迟迟不归这种情况的。我马上就必须离开了,因为再过两个小时多一点天就要黑了,而我家从我们遇见的地方要再往北走两英里。”
“罗素小姐,我们意见相同,您不用着急,”他平静地说,让我将之前的话题搁在一边,“我们有个邻居,会用提供他所坚称的出租车服务的形式,来减退自己对汽车的热情。哈德森太太已经去找他了,安排他驾车送您回家。您可以再休息一个小时零一刻钟,等他来了,就可以载着您迅速离开,回到亲爱的姨母的怀抱。”
我狼狈地低下头。“福尔摩斯先生,恐怕我的零花钱不够支付这样的奢侈。其实,那本维吉尔的书已经花光了我这个星期的所有零花钱。”
“罗素小姐,我倒是有可观的资金,用钱之处却少之又少。请允许我满足一下自己的心血来潮。”
“不,我不能那样做。”
他看着我的脸,做了让步。
“那好吧,我建议各退一步。这一次,以及往后再有此类花销,都由我先付款,不过是作为借贷。我想,您未来继承的遗产足以还清累积的这笔钱?”
“啊,对。”我笑了,清晰回想起当时在律师事务所的情景,姨妈因为贪婪,连眼神都变暗了,“完全没问题。”
他用锐利的目光瞥了我一眼,迟疑片刻,稍带谨慎地说道:“罗素小姐,请原谅我的唐突,但我对于人类本性往往持悲观态度。我可否询问一下有关您所继承的遗嘱……”作为一个善于读心之人,总是能牢牢抓住生活的本质,我冷笑了一下。
“如果我死了,我姨妈只能拿到一年的钱,比她现在得到的多不了多少。”
他看起来松了口气。“明白了。那么来谈谈借贷的事吧。如果您坚持穿着这样的鞋步行这么远的距离回家,脚可就要受折磨了。所以至少今天,坐出租车回去吧。如果您同意,我甚至可以为此收您利息。”
他最后那个挖苦般的提议中有一种奇怪的论调,若是换作其他自信心没那么强的人来说,可能就会像是在恳求。我们坐在那里互相研究,寂静的花园里已是黄昏气象,我突然间想到,他可能已经将我这只吠叫不止的狗当作一位吸引人的伙伴了。我甚至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出了感情的色彩,上帝知道,找到像他那样迅速而有条不紊的一个大脑,由此所引发的喜悦已经开始在我心里唱起歌来。我们结成了古怪的一对,一个是戴着眼镜、动作笨拙的女孩,一个是擅长讽刺的高个子隐士,因着过人才华的赐福或者说诅咒,而将所有人隔绝在外,最持之以恒的人除外。我从未想过,以后可能不会再来这宅子做客。我的发言,我的意识都将他这种隐晦的提议当作友谊的证明。
“每天要花三四个小时漫游,剩下做其他事情的时间确实就很少了。我同意接受您提出的借贷。那么哈德森太太会作好记录吗?”
“她对数字是非常谨慎的,不像我。来,我们再喝一杯,然后跟夏洛克·福尔摩斯聊聊他自己。”
“这么说,您对我的分析已经结束了?”
“除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例如鞋子、在不充足的光线下阅读到很晚之外,您的坏习惯很少,虽然您父亲抽烟,而且和绝大多数美国人不同的是,他在穿着上偏爱质量胜过时尚——除开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吧,我现在想先休息一下。该轮到您了。不过提醒您一下,我想听您的分析,而不是从我热心朋友华生的作品中摘录的片段。”
“我会试着避免借用他的敏锐观察,”我淡淡地说道,“尽管我不得不怀疑,是否用故事来书写您的传记,就不会变成一把双刃剑。其中的插图毫无疑问是具有欺骗性的,它们让您看起来老了许多。我虽不擅长猜测年纪,但是您看上去不会超过,多少来着?五十岁,太多。啊,抱歉了。有的人不喜欢谈论自己的年纪。”
“我今年五十四岁。柯南·道尔和他在《海滨》杂志社的同伴们认为,可以通过夸大我年纪的方式来提高我的尊贵气质。年轻人无法让人信服,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故事中都一样,这是我开始在贝克街居住时,让我感到烦恼的一个发现。那时我还不到二十一岁,一开始接到的案子非常之少。顺便说一下,我希望你不要养成猜测的习惯。猜测是由于懒惰而造成的一个恶习,永远不能和直觉混为一谈。”
“我会记住这一点的。”我说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同时也回想着刚才在房间里观察到的情景。我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首先,您的出身相当富裕,不过与父母的关系算不上完全融洽。时至今日,您仍然会疑惑其原因,而且试着想认真对待这一部分的过去。”看到他皱起眉头,我解释道,“所以您会把一张抚摸过多次的正式家庭照放在椅子旁的架子上,还拿书本稍稍遮挡,以免被其他人看见,而非光明正大地将其挂在墙上,然后抛之脑后。”啊,看到他脸上有欣赏的表情舒展开,听到他小声咕哝着“非常好,确实说得非常好”,叫人感觉多么开心啊。感觉就像回到家中一般亲切。
“我还可以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您从不和华生医生谈论童年,像他那样表里如此一致,出身于那样一个正常家庭的人,毫无疑问会难以理解天赋所带来的特别负担。然而,那样就又是在使用他的说法了,更确切地说,是说法有所欠缺,所以不能作数。为了不显得过于窥探隐私,我要冒险说一句,这一点也导致您在很早就决定远离女人。我怀疑像您这样的人可能会认为,几乎不可能与一个女人建立起一种除了完全包容以外的关系,一种将您生活所有方面全部协调在一起的关系,不同于您和华生医生之间的不平等且稍显怪诞的伙伴关系。”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变得难以形容,徘徊在忍俊不禁和受到冒犯之间,又带着点愤怒和气恼,最后定格为嘲弄。我感到他之前无意间对我造成的伤害已经大为缓解,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然而,正如我所说过的,我无意于唐突侵犯您的隐私。回顾过去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影响了现在。您来这里,是为了摆脱那种讨人厌的氛围,周围尽是智力低人一等的家伙,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因为他们的思维方式生来就不是这样。十二年前,您就引人注目地早早退了休,显然是为了研究蜜蜂的尽善尽美以及统一形式,为了完成您自己的侦探巨著。我从您办公桌旁的书架上看到,目前您已经完成了七卷,根据成书下面那一盒盒笔记推断,至少还有同等数量待写。”他点点头,为我们两人又倒了更多的酒。瓶子几乎已经空了。
“不过,至于您和华生医生的关系,可推演的就很少了。举例来说吧,我很难推断您会放弃自己的化学实验,您手腕的状态表明您最近实验做得很频繁——那些酸性灼伤都还很新,尚未被水所感染。您戒了烟,指甲可以证明,不过显然您还经常吸烟斗,指尖上的老茧说明您一直在练习小提琴。您似乎对蜜蜂的蜇伤并不关心,与对财政和园艺的态度相同,因为您的皮肤上留有新旧蜇伤印记,而身体的柔韧度说明,用蜜蜂蜇伤来治疗风湿病的理念是有一定正确性的。或者是对关节炎?”
“我得的是风湿病。”
“此外,我认为您有可能并未完全放弃过去的生活,或者说是过去的生活未完全放弃您。我看到您下巴上隐隐约约有一块皮肤发白,说明去年夏天您留了一段时间的山羊胡,后来剃掉了。日照量还不够,未能完全消去当时的线条。因为您并不是常常留络腮胡,就我看来,那种胡子会让您看起来不开心,由此我推断,蓄胡子是为了伪装,那个角色持续了几个月时间。或许是与战争的早期阶段有关。为了暗中监视德国皇帝,容我斗胆说一句。”
他变得面无表情,不露声色地研究了我好几分钟。我强挤出一个难为情的微笑。最后他发话了。
“我问过你了,是不是?您熟悉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博士的作品吗?”
“熟悉。不过我认为,他后辈的作品似乎帮助更大。弗洛伊德过于沉迷特殊行为:这对于您所从事的行业可能会有帮助,但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用处则有所逊色。”
花圃里突然一阵骚动。两只橙色的猫咪冲了出来,沿着草坪你追我赶地钻过花园围墙上一个缺口消失了。他的眼睛追随着猫咪,然后在夕阳的光芒中眯了起来。
“二十年前,”他小声说道,“哪怕是十年前都不行。但在此地?此时?”他摇摇头,注意力再次聚集在我身上,“您进了大学会学习什么?”
我笑了。完全是不由自主。我知道他会怎样反应,于是我便微笑着,期待他惊慌失措的样子。
“神学。”
他的反应正如我料想的那般剧烈,但是如果说我能对生活中的什么事情感到肯定的话,那就是这种场面了。我们步行穿过薄暮到达悬崖,我凝视大海的时候,他一直在做着思想斗争。待我们返回时,他已经笃定,这个学科与其他学科相比差不到哪里去,不过他认为学这个是浪费时间,并且也表达了观点。我未做回应。
不久汽车就来了,哈德森太太出门去付钱。福尔摩斯解释了我们达成的协议,哈德森太太虽感到好笑,但还是承诺会记录下来。
“我今晚有个实验要做,所以您必须原谅我不能送行了。”他说道。不过几次拜访后我就明白了,他是讨厌说告别的话。我伸出手,但他并没有像以前那般握手,而是将之举到嘴唇边,这时我几乎想使劲抽回来。但他抓得紧紧的,用冰凉的嘴唇吻了一下才放开。
“只要您乐意,任何时间都可以来看我们。顺便说一下,我们有电话。不过要找哈德森太太传话;好女士们有时会假装冷淡来保护我,不过她们一般都乐意通过哈德森太太传话。”他点点头准备转身,却被我拦住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说着,感到自己脸红了,“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罗素小姐。”
“《恐怖谷》的结局是什么?”我脱口而出。
“什么的结局?”他听起来很吃惊的样子。
“《恐怖谷》,发表在《海滨》杂志上的。我讨厌连载,故事下个月才结束,不过我想着您能否告诉我,哎呀,故事结局是怎样的。”
“我猜,这也是华生故事中的一个?”
“当然。这个案子里有伯尔斯通、斯考莱一家、约翰·麦克默多、莫里亚蒂教授和——”
“对,我相信我可以分辨出这个案子,不过我总是会怀疑,既然柯南·道尔这么喜欢用化名,那他为什么就不能给华生和我也换上假名。”
“那结局是什么?”
“我一点概念都没有。您可能必须去问华生。”
“可是您一定知道案子是怎么结束的吧?”我惊讶地说。
“案子我当然知道。但是华生把它写成了什么样,我却不能猜测,只是其中必然会有流血、激情和秘密交易。哦,还有某种爱情趣味。这就是我的推断,罗素小姐;华生会改编。日安。”他转身走回村舍。
哈德森太太一直站在那里听我们的对话,不过她没有发言,而是往我手中塞了一个包裹,说是“为回程准备的点心”,尽管就其重量来说,哪怕我在腹中找到了空地,在乘车途中也肯定吃不完。然而,如果能躲过姨妈的视线,这可是对我口粮的很好补充。我由衷地谢了她。
“多谢你来这里,孩子,”她说道,“我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有这个劲头了。请尽快再来。”
我答应着上了车。司机驾着车行驶在一条石子路上。就这样,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漫长的合作生涯开始了。
我认为有必要打断我的叙述,插叙几句,说说一个我之前想完全省略的人。因为我觉得,如果让她完全缺席,那由此所营造出的真空对她反而是一种过度的强调。
在将近七年的时间里,从我父母被杀害,直至我二十一岁生日为止,她都住在我的房子里,用着我的钱,管理我的生活,限制我的自由,并且尽最大努力控制我。其间我有两次不得不向我父母财产的执行者上诉,而且两次我都获得了胜利,这引得她怀恨在心。我不知道她具体从我手中弄走了多少属于我父母的钱,但我知道她离开我后在伦敦买了一栋房子,而在到我家之前,她几乎身无分文。我让她知道,我把这作为对她服务多年的报酬,然后随她去了。多年之后,我没有参加她的葬礼,并安排把那栋房子留给了一位贫穷的表亲。
在她与我同住期间,我大多数时候都不去理会她,这让她更加愤怒。我认为,她有足够的天赋,能够发现他人身上了不起的地方,但她并不因此而大度地感到高兴,相反她会试着把比她优秀的人拉到与她同样的高度。她是一个性格扭曲的人,实在是非常可悲,但是我对她的同情之心已经被她的行为所抵消。因此,我会继续漠视她,只要有可能,我都会将她排除在我的考虑之外。这就是我的复仇。
只有同福尔摩斯开始交往后,她的干扰才令我困惑。在随后的几周里,很明显我是发现了某些让我很看重的东西,而在她看来情况就更加糟糕,因为这为我提供了一种能摆脱她的生活和自由。我自由地使用着我与哈德森太太的借贷特权,到成年之前我已累积了相当大一笔债务。(顺便说一下,我在律师事务所的第一项行动就是开了一张支票,面额包括我欠福尔摩斯家的数量,再加上给哈德森太太的百分之五的利息。我不知道她是捐赠给了慈善机构,还是给了园丁,总之她最后是收下了。)
我姨妈抗议我去福尔摩斯家消磨时间的主要武器是,威胁要在社区里引发流言蜚语,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确实会造成不便。这种情况每年发生一次,含蓄的威胁会变成公然叫嚣,直至最终我不得不反击,一般是以威胁或贿赂的方式。有一次我被迫请福尔摩斯制造了一份证据,证明他虽然据称已经退休了十多年,但仍享有很高的赞誉,以免有任何公务人员听信了她的谣言。这封证明信寄到了她手中,尤其是看到寄信的地址后,她沉默了十八个月。整个斗争在我打算陪同福尔摩斯前往欧洲大陆六周的时候达到了高潮。她原本极有可能取胜,即便不能阻碍我动身,至少也会让我耽搁,产生不便。然而,在那个时候,我已经追踪到了她的银行账户,因此在二十一岁生日之前,我再未受到她的刁难。
关于我母亲唯一的这位姐妹就说这么多了。我会把她留在这里,随她怎么沮丧也不会再提她的名字,希望她不会再干扰我的讲述。
二 男巫师的门徒
一个人来了这里,到了那蜂群之中,了解到全能自然的当务之急……以及那热切而无私的工作;还了解到另一个教训……去享受那些完美无缺岁月里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乐趣,那些日子以它们自身为中心,在无垠的田野里旋转,仅仅形成一个透明的球体,如同不含杂质的幸福记忆一般虚空。
在我十五岁生日的三个月之后,夏洛克·福尔摩斯进入了我的生活,成为我最重要的朋友、导师、替代性父亲,最后还成了知己。每个星期,我都至少在他家待一天,当我开始帮他做一些实验或项目后,经常还会一连待上三四天。回想起来,我得承认,即便是和父母在一起度过的岁月,我也从未像那样快乐过;即便是和父亲在一起,他曾是最聪明的人,我也从未感受过如此融洽的相处,如此默契的配合。到第二次见面时,我们就放弃了“先生”和“小姐”的称谓。过了一些年头后,我们到了能帮对方结束发言的程度,甚至能回答出未提出的问题——但是我有时操之过急。
在春天刚来的那些日子里,我就像某种被洒上水和温暖的热带植物种子,开了花,我的身体得到哈德森太太的照料,精神则受到这个古怪男人的关怀。他放弃了在伦敦追逐生活的刺激,来到最幽静的乡村住宅养蜂、写书,或许还有遇见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将我们放在了距离彼此不到十英里的地方。但我知道,在我所有的旅途中,还从未遇见一个像福尔摩斯一样的人。他说,他也从没遇到过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我没有找到他,如果我没有对姨妈的权威做出抗争,那么我可能很容易就变得和她一样性格扭曲了。我也相当确信,我对于福尔摩斯的影响也并非无足轻重。他当时正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是的,即便是他——原本有可能会感到倦怠,或者服用麻醉剂导致早逝。我的出现,我的——我要说的是——我的爱,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开始,就给予了他生活的目标。
如果说福尔摩斯不知不觉进入了从前由我父亲所占据的神龛,那么我想人们会说,亲爱的哈德森太太就成了我的新母亲。当然,倒不是说除了促成长期友谊的最严格的管家雇主关系之外,这二位之间还有任何其他关系。然而,她就是一位母亲,而我于她而言就是女儿。她有个儿子在澳大利亚,每个月都会尽职尽责地写信回来,但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她把我喂养得直至骨架填满(我从没有变得丰满性感,但身材却是20年代相当时尚的类型),认识她的第一年里,我又长了两英寸,第二年长了一英寸半,身高达到了六英尺差一英寸。我最终适应了自己的身高,多年来动作却一直笨拙得令人难以置信,装饰品对我来说可谓真正的危险品。直到我离开那里前往牛津,上了福尔摩斯安排的东方式身体防御课(完全不具淑女风范:一开始只有老师愿意与我搭档),四肢才开始受控。不用说,哈德森太太会更青睐芭蕾课程。
有哈德森太太在那座房子里,使得我可以去访问居住其中的那位隐居者,不过她的作用远远不止于点头允许我进门。我跟着她学会了园艺、缝扣子、煮一顿简单的饭。她还教我认识到,女人味与智慧未必不能兼得。也是她,而非我姨妈,教会了我女性身体的基本知识(用的是语言,而不是我先前依赖的解剖学教材,那书多是掩盖和混淆,而非澄清)。也是她带我去伦敦找裁缝和美发师,以至于当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从牛津回到家时,外表的变化几乎令福尔摩斯中风。我非常高兴那一次有华生医生在场。假使因为我的盛装打扮而吓死了福尔摩斯的话,那我一定在那个学期结束之前就把自己扔给伊希斯[2]了。
那次事件让我认识了华生,一个总是咕咕叨叨的可爱男子,我管他叫约翰叔叔,这让他高兴极了。我原本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是要讨厌他的。怎么会有人同福尔摩斯共事这么久,却长进如此之少呢?我想不明白。一个看上去很聪明的人怎么总是抓不住要点呢?他怎么能如此愚蠢呢?我十几岁的脑袋里对他充满抱怨。最糟糕的是,他表现得好像福尔摩斯,我的福尔摩斯是出于一两个目的才把他留在身边的:携带左轮手枪(尽管福尔摩斯本人就是个神枪手);或是愚蠢行动,以通过对比,让这位侦探显得更加聪明。福尔摩斯是怎么看这个丑角的呢?哦,是的,我已经准备好憎恶他了,要用我刻薄的语言来摧毁他。只不过事情没有像那样发展。
9月初的一天,我未经通知就到了福尔摩斯家。秋季里的第一场风暴破坏了村子里的电话系统,所以我没能和往常一样,提前致电告知我的来访。道路一片泥泞,因此我没有骑先前买的自行车(当然是用的哈德森太太的贷款账户),而是穿上长筒靴徒步穿过丘陵。当我走在湿漉漉的山地间时,太阳出来了,温度急剧上升。我把沾满泥垢的靴子脱在门外,自行走进厨房。我身上溅满泥点,穿错的衣服因为出汗而湿透了。哈德森太太不在厨房,这有点古怪,因为天色还这么早。我听到主室传来低声说话的声音,不是福尔摩斯,是别的人,一口伦敦腔中带着浓厚的乡音。可能是邻居吧,或者是访客。
“早上好,哈德森太太。”我轻轻唤了一声,想着福尔摩斯应该还在睡觉。他上午经常如此,因为他的作息很奇怪——他宣称睡眠是出于身体和便利性考量,而无须根据时钟。我走进碗碟洗涤室,用水泵往水槽里压了水,清洗汗涔涔的脸、脏污的手和胳膊,但当我用手指去摸索毛巾时,却发现横杆上是空的。就在我模糊着视线,气恼地四处拍打时,我听到洗涤室门口传来了脚步声,那条消失的毛巾被按在我的手中。我抓过来,把脸埋进去。
“谢谢,哈德森太太。”我对着毛巾说,“我听到你在和谁说话。现在来是不是不方便?”没听到回答,于是我便抬起头,结果却看到门口站的是一个留两撇八字胡的身材健壮的男人,正灿烂地微笑着。即便没戴眼镜,我还是立即就知道了他的身份,于是便收起自己的警惕。“是华生医生吗,我猜?”擦干手后,我与他握了手。他将我的手握了一会儿,对我微笑。
“他说得对。你很可爱。”
这句话引发了我无尽的疑惑。到底谁是“他”?当然不是福尔摩斯。还有,“可爱”?浑身汗臭,穿着不合时宜的羊绒长袜,而且两只脚尖都破了洞,披散着头发,一条腿上泥巴都糊到膝盖了——这叫可爱?
我抽回手,在餐柜上找到眼镜戴上,这才看清他圆圆的脸。他用那样一种完全自然的喜悦神色看着我,以至于我都无法思考该做什么,于是就呆站在那里。真是蠢极了。
“罗素小姐,我非常高兴终于见到你了。我得尽快说,因为我想福尔摩斯就要起床了。我想衷心地感谢你,为你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为我朋友所做的事。如果是在病历上读到,我可能还不会相信,但现在亲眼见到,我信了。”
“你看到什么了?”我说,愚蠢得像个丑角。
“我敢肯定,你知道他生病了,尽管可能不知道病情的程度。我看着他感到绝望,因为我知道病到这个程度,他是不可能看到明年夏天的,甚至有可能挨不到新年。但从5月起,他的体重已经增加了半英石[3],心跳有力了,脸色也变好了,而且据哈德森太太说,他也能睡觉了——虽然和往常一样不规律,但毕竟是睡了。他说他甚至戒掉了让他迅速上瘾的古柯碱——戒断了。我相信他。真心实意地感谢你,因为你做到了我力所不及的事情,把我最忠实的朋友从坟墓边缘带了回来。”
我站在那里,因为疑惑而目瞪口呆。福尔摩斯生病?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看起来就很瘦,面色发灰,但是说他快病死了?邻室传来的冷笑声让我们两人都内疚起来。
“哦,你来了,华生,别用你那夸张的担忧吓唬这孩子了。”福尔摩斯穿着鼠色睡袍,走到门口。“‘从坟墓边缘’这话确实不假。工作过度也许是有的,但要说一只脚踏进坟墓,那就不可能了。我承认是罗素帮助我放松了下来,而且上帝知道,她在的时候我饭量也大一些,不过不只这么简单。我不许你害这孩子担心,让她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对我负有责任,听到了吗,华生?”
那张转向我的脸上写满了内疚,以至于我感到最后一点想讨厌他的愿望也消散了,于是我笑了起来。
“可是,我只想感谢她——”
“那很好,你已经谢过了。现在让我们喝点茶,等哈德森太太给我们弄些早餐吧。还死里逃生,”他嗤了一声,“荒谬!”
那天我过得很高兴,尽管不时地会让我感觉像是从中途打开一本书,然后试着重构前面发生的故事。有我先前不知道的角色在对话中进进出出,所有地名都用缩写代替,他们于漫长岁月里构建起的关系整个呈现在我眼前,就像一座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复杂的大型建筑一般。在那种情境下,第三方,也就是我,原本很容易感到尴尬和排斥,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那样的感受。我想是在我的认知里,对于福尔摩斯和我已经开始建设的大厦感到非常信任的缘故。即便我认识他只有几个星期,但我对华生以及他所象征的东西已不再怀有任何恐惧。而华生呢,从他的角度来说,他从未恐惧或厌恶过我。在那一天之前,我可能还会鄙视地说,是因为他太过呆笨,所以看不出我是威胁。但到了下午我开始明白,是因为他心胸太过开阔,所以不会排斥任何与福尔摩斯相关的东西。
白天时间匆匆逝去,我很享受成为福尔摩斯、华生和哈德森太太旧友三人组中新添的一员。吃过晚饭,当华生离开去收拾行李,准备赶夜班火车回伦敦的时候,我在福尔摩斯身边坐下来,感到隐隐有一种想向谁道歉的想法。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原本是准备好要讨厌他的。”我终于说了出来。
“哦,是啊。”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会把他留在身边了。不知为什么,他竟是如此……和善。单纯,是的,而且他看起来也不是特别机灵,但是当我想到他经历过的所有那些丑陋、邪恶和痛苦……那些擦亮了他,不是吗?净化了他。”
“这么描述很美好。每次思考一个让我感到困惑的案子时,看看我自己在华生眼中的影子会很有用。他教了我很多很多,有关人类的活动,是什么在驱使他们。他让我能够保持谦逊,华生确实是这样。”他看到我有些半信半疑,于是说,“至少,尽我最大努力保持谦逊。”
因此我的生活重新展开了,在1915年的那个夏天。我将把战争开始后的头几年,用来接受福尔摩斯的指导,不过直到不久前我才意识到,我当时并不仅仅是在拜访一位朋友,我实际上是在接受福尔摩斯的教导,我所接受到的各种古怪有趣的知识,并非普通的课程,而是一位对自己的领域相当精通的专业人士的悉心指导。那时的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侦探;我是一名神学专业的学生,并准备用我的一生去探索,内容并非人类不当行为中较黑暗的那些裂缝,而是人类对于神之本质的思考所达到的高峰。但是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想到,二者之间并非毫不相关。
我的学徒生涯开始了,就我个人而言,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身份。我想福尔摩斯也是一样。他一开始是为了迁就我这个奇怪的邻居,因为手头没有任何比这更具挑战性的事情可做,最后却收获了一个经历过全面训练的侦探。直至一些年后,我才回想起,在我们相遇的第一天,他就曾在花园里做过一番古怪陈述。“二十年前,”他当时喃喃低语,“哪怕是十年前都不行。但在此地?此时?”我确实问过他,但是他当然称自己打从一开始就看出了这一点。然而,福尔摩斯总是自认为无所不知,所以我在这件事上无法信任他。
像福尔摩斯这样一个谦谦绅士,竟然会收一个年轻女子作学生,这事从表面看来几乎不可能实现,更不用说让她进入自己的神秘行当作学徒了。二十年前,维多利亚女王还在位,像福尔摩斯和我所努力缔造出的这种合作关系——紧密,有年长女伴监护,甚至不能从血缘关系上证明安全——将是难以想象的。即便是在十年前,在爱德华国王时代,乡村社区都会泛起轩然大波,让我们的生活举步维艰。
然而,那是1915年,如果说上层社会仍在表现出一种坚持旧秩序的表象,那么程度也只和掩盖脚下的混乱差不多。战争期间,英国社会的结构经历了撕碎和重组。为了生活必需品,女性必须走出家门去工作,无论是从自己家还是雇主家走出去,所以女性穿上了男式靴子,负责起控制运转有轨电车和啤酒厂、打理工厂和田地。上层社会的女性签署了志愿书,长期在法国的泥泞和血浆中做护士工作,或者穿上工作服和绑腿,成为丰收季节里的“大地的女孩”[4]。国王和国家的严厉要求,以及对战场上男人们的持续担忧,将年长女性陪伴这一传统的影响减轻到了最小;人们已经没有精力来注重社交礼仪。
村舍里有哈德森太太在场,使得我和福尔摩斯的长时间相处成为可能。我父母俱已过世,姨妈对我的行为又甚少关心,只要不冲撞她即可:这也是促成条件。此外还有乡村生活的协力,因为乡村社会虽然死板,但在有真正的绅士出现时却能将其辨认而出,况且农民们对于福尔摩斯的信赖,是城镇居民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的。可能也有流言,但我几乎没听过。
回想起来,我认为我们交往的最大障碍来自福尔摩斯本人,来自他与生俱来的信奉社会习俗的那一部分,尤其是他性格的那个部分,认为女性是某种异邦、不能完全信赖的外人的那一部分。此外,还有各种事件凑在一起的影响。福尔摩斯在他所认识的熟人中和业务往来中,如果算不上完全不受世俗陈规所束缚,也终归是个另类。他的朋友跨越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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