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吧!你的老祖宗躺得比你还平

发布者:落霞秋水 2023-1-29 20:28

如今,在我们生活中所流行的表示自嘲、自我调侃的生活姿态,所谓摆烂、躺平、苟住……事实上并不新鲜,无一不能在古代人那里找到源头。

我们所经历的,古人也早已深有体会。卷不动,躺平又何尝不是一种倔强?

他们之中,有人的倔强甚至是用诗歌喊话老天爷——宁能奈我何?

被誉为“自媒体写作高峰”的六神磊磊,于近期出版了他最重要的一部新书:唐诗三部曲第一部《唐诗寒武纪》,书写那个风流和动荡并存、天才与混蛋辈出、明月和暗尘齐现,气象万千的浪漫初唐。



在他笔下,诗人们——我们人类中最敏感、最多情的那部分成员,用诗歌书写自我,对抗人生的失意。或是“无所谓、爱谁谁”的放浪形骸,或是“我就是‘雕朽质’,谁敢比我惨” 的自我调侃,或是“把自己藏起来”的内敛低调。

而他们的一句句诗,也是我们的生活。

王梵志:

无所谓、爱谁谁

1900年6月,敦煌藏经石室打开。就像藏有绝世武功秘笈的暗室被开启了一样,无数珍贵的文献重见天日。这其中不乏鼎鼎大名的诗人的作品,包括刘希夷、陈子昂、孟浩然、王昌龄、李白、高适、常建、岑参、白居易,等等。


在这诸多如雷贯耳的大名之外,还另有一个唐朝诗人的名字,在其中显得非常特别。藏经洞里足足有他的唐代诗歌抄本三十三种,涉及至少三百多首诗


有如此大量的作品写本出现在遥远的敦煌,说明什么?


大概只能说明这位非主流的诗人在唐时就有很大的影响力,他的作品已然走红、出圈,被人广泛传抄,从中原扩散向河西,来到敦煌,并且被人珍而重之地和诸多经卷、典籍一起,存放于藏经洞中。


好比今天的电影界,有这么一位导演,走红毯没有他,领大奖没有他,和明星谈恋爱没有他,后来人编《世界著名导演名录》也不带他玩。然而他的作品却受到普罗大众的欢迎,窑洞里,土炕上,篝火旁,大家都围坐着看他的电影。


这位际遇独特的文艺家、不算诗人的诗人,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作王梵志。


王梵志之流行,就在于他有一种诙谐的气质。在谈生死话题的时候,他的诗往往是阴森的、暗黑的,总喜欢谈索命人、桃木棒、牛头鬼、阴间冥界等,拿来唬人。但在暗黑之余,他又往往有一种幽默滑稽感:


纵使千乘君,终齐一个死。

纵令万品食,终同一种屎。


在幽默感之外,王梵志还有一种混不吝的气质:


我家在河侧,结队守先阿。

院侧狐狸窟,门前乌鹊窠。

闻莺便下种,听雁即收禾。

闷遣奴吹笛,闲令婢唱歌。

男即教诵赋,女即学调梭。

寄语天公道,宁能奈我何?


这首诗固然把田园生活描写得很动人,“闻莺便下种,听雁即收禾”,但在结尾又忽然开始混不吝:“寄语天公道,宁能奈我何?”——老天爷能把我怎么样呢?


王梵志还有一大特点,就是不但通达、通透,不但有一种看透了生死、爱憎、得失的态度,关键的是能用最巧妙的办法把它表达出来。


说几句“人生无常”“安贫乐道”并不难,俗手也能做到。真正的能力,是用诗的方式把它高度地抽象,变成神奇的意象: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把坟丘比成“土馒头”,这是奇思异想的发明,后来宋朝的范成大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就是从王梵志这里化出来的。


“人难免生老病死”,这个道理人人能说。然而能因此造出“铁门限”“土馒头”来,就是艺术。


在唐代,王梵志影响了许多诗人,不少“主流”大家都模仿过他。王维便模仿他的风格写过诗,还特意注云“梵志体”。宋代之后,王梵志本人渐渐被遗忘了,但他的影响力却一直坚韧地存在着。《红楼梦》里跛足道人唱的那首著名的《好了歌》,一听即是王梵志的传承。


在国人的精神世界里,“王梵志性格”也一直延续着,从来没有中断过,成了国人精神的一个侧面。我们永远需要这种看破、放下、无所谓、爱谁谁的精神做调剂。


今天人所流行的表示自嘲、自我调侃的生活姿态,所谓屌丝、躺平、凉凉、皮一下……事实上并不新鲜,无一不能在王梵志那里找得到源头。


中国人的性格其实就是几位诗人的杂糅,有一点李白,有一点杜甫,有一点陶渊明,有一点王维;除此之外,还多多少少有一点王梵志。



沈佺期:

我就是“雕朽质”,谁敢比我惨


在我们讲述沈佺期的故事之前,各位不妨做一样事:先放点背景音乐,最好是比较悲惨凄凉的,二胡曲最佳,《二泉映月》《病中吟》等曲目都是不错的选择。


因为沈佺期的人生中是触过大霉头的,他曾被流放过。或云这有什么稀奇,之前许多诗人包括宋之问不也被流放过吗,何以独说沈佺期凄惨呢?


答案是沈佺期被流得最远,并且远到了夸张的地步——越南。


对比一下你便明白了。多年后韩愈被贬,呼天抢地,自称“夕贬潮州路八千”,可那亦不过是潮州,在今天的广东,路途也“不过”是八千,而沈佺期的被流之地骥州是在万里之外。在唐朝被贬逐的大诗人里,沈公完全可以像香港老电影里说的:谁敢比我惨啊!


705年“神龙政变”后,武则天退位,身为“珠英学士”的沈佺期瞬间失了靠山,陷入“狗都嫌”的局面,遭到清算。


沈佺期被下到狱中,反复拷问,饱受刑讯折磨。监狱的环境极度恶劣,虱虫肆虐,沈佺期三天吃不上一顿饭,两个月没有梳头,还得了一场疟疾,差点送了命。


拷问来拷问去,终于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大的恶迹。于是,在一个含糊的“考功受赇”的罪名下,沈佺期被流放。当时依附“二张”的“珠英学士”们纷纷被逐,其中最惨的是沈佺期、杜审言二人,居然被流到万里之外的越南,真正是有多远滚多远的典型。


不过,也就是这次流放,让沈佺期表现出了倔强的性格和执拗的个性,用重庆话说就是“犟拐拐”。他很不同于宋之问和杜审言。


面对流放,宋之问是何态度呢?当然也有些牢骚,也不服气。但宋之问也明白要识时务,矮檐下得低头。他写诗向当局认怂,表示不敢抱怨:“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只要能让我回来再做点工作,继续发光发热,一定感恩戴德,积极效命。


可是沈佺期却很有趣,一直坚决鸣冤,死鸭子嘴硬,绝不认错,口口声声:我没错,我哪里错啦?批评一句顶一句。他写诗说:“我无毫发瑕,苦心怀冰雪。”自称没有毫发之瑕,一点毛病都没有。


他就这样一路气恼着、怨艾着,只有在极度疲惫的时候,他才会暂时放下愤懑,体味一份寂寞和自怜。


意想不到的是,尽管嘴巴比宋之问倔上数倍,但相比于宋,沈佺期的结局却要幸运得多。



神龙二年(706),并不稳定的朝政又生变化,此前被流放的学士们得到了转机。他们陆续得赦,沈佺期也在其中。沈佺期大喜过望,即刻动身,他写诗说自己恨不得踩着大叶子飞到洛阳去。


也许是吸收了之前的教训,沈佺期小心翼翼,虽然应景话、场面话也没少说,也参加了数次文馆唱和,却并未再深度卷入到权争中去。此后八年,他平稳度过,先后经历了韦后、太平公主、唐玄宗李隆基的权力迭代,挺过了一轮轮的清算和杀伐,活到了开元年间去世。


这个结局,不禁让人回想起昆明池边,那一次“彩楼之战”。


那次,在上官婉儿的评判下,他的诗输给了宋之问。但最终,风光的冠军宋之问死了,风光无两的评委上官婉儿也死了,输家沈佺期却得到了一个好的结局。


再回味当初彩楼下两首诗的结尾,一个是放言“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的昂扬的、高调的,另一个却是自称“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的自抑的、卑微的。结果是姿态更低的那个人活到了最后。


据说被婉儿判负之时,沈佺期还有不服。我倒觉得,以他已经柔软得多的身段,以他能写出这样低调、收敛的结尾的觉悟,未必会多么不服、多么争竞。


细品他这个诗的结尾,等于是旁人叫他“沈老”的时候,他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什么沈老,我就是老沈。我就是个“雕朽质”,请你们“豫章材”们去表演吧,我只要亚军。

上官婉儿:

练就超强求生能力,把自己藏起来

凶险莫测的宫廷环境,以及惨痛的家族史,都让上官婉儿还养成了另一种超强的能力,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

求生能力。

绝不能把鸡蛋都装在一个篮子里,绝不能只押宝一方。不能再重复我祖上的悲剧,须得要左右逢源,始终给自己留后路。上官婉儿的政治生涯,基本就是按照这条纲领来走的。

高处不胜寒。从高宗朝的仪凤年间,到睿宗朝的景云年间,三十多年中,对最高权力的角逐几乎白热化,残酷的宫廷角力、流血政变不断发生,各种明枪暗箭不计其数。但凡是厕身其中的玩家,就没有几个人能把这三十年打通关的。可上官婉儿却似乎每次都能改换门庭,始终在核心圈子里做玩家。

上官婉儿不但能评判诗歌,自己也是极有诗才,否则也不可能当时号称“女中沈宋”。

然而她的二十卷诗集在宋代就已经失传。今天我们只能读到她的三十二首遗诗,即便是这三十二首诗,还并不都是精品,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应制诗。

遗憾的是,在这些巧妙包装、精致加工的应制诗里,上官婉儿几乎总是要做一件事——把自己藏起来。

翻遍她留下来的三十二首诗,往往只能看见“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的堂皇面子话,我们几乎看不出上官婉儿在写诗那一刻的真正心情,她是愉快、欣悦,还是压抑、悲伤。她不能在这些诗里表达自己的心事,就像宋之问、沈佺期们也不能在这些诗里表达心事一样。所谓“诗言志”,但在这一类命题作品里,是没有“言志”的权限和空间的,哪怕是高居二品的昭容也不行,只能代君王来言志。

唯独有一次例外。

在某一个秋天的夜晚,在月华将要落下,而曙色又还没来临的时刻,她终于放下了掩饰,把自己的心情留在了一首诗里: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彩书怨》


她在不可抑制地思念一个人。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这是来自屈原说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体面、从容、笃定,已经成了上官婉儿写诗的习惯了。所以哪怕在思念最浓烈的时候,她的诗的笃定、从容仍然在,咫尺之间,都是从洞庭到蓟北的万里的辽阔。

她思念的那个人,也许是真实的,也许是她虚构的想象。但是那种深宫里的孤寂,我相信是真的。

她表达情绪的时候依然十分克制,没有半分类似“兰闺艳妾动春情”这样的句子,只用“欲奏”“贪封”来克制地透露心事而已,但是反而更让你觉得相思入骨,惊心动魄。

她还说到了一个细节,“露浓香被冷”——被子很冷。


在上官婉儿存世的诗里,这首诗是唯一一次打开心窗,让人窥见了心事。她说自己很冷。周围的一切事物再锦绣、富丽,哪怕是铺着香被,陈设着华丽的锦屏,也冲抵不了这种寒冷。

说到这首诗,不禁想起一件小事。有一次出差,乘车赶路,随手翻了当代女诗人余秀华的一本诗集,忽然读到这么一句:

天亮了,被子还是冷的。

脑海里瞬时就浮现出上官婉儿的“露浓香被冷”来。

她们都说到了一个细节,被子很冷两位不同时代的女性诗人,一个在幽深的皇宫,一个在平凡的农村,她们的成长经历也截然不同,然而隔着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叹同一件事:被子很冷。

一千多年的光阴里,许多事物都变了,但是人心始终是不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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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会有这一场大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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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寒武纪》是六神磊磊唐诗三部曲的第一部。从六朝到初唐,从谢灵运走出乌衣巷、开始少年游的405年,到天才涌现、点亮星河的初唐之末,时间跨度三百多年。作者打通时光隧道,走进大唐的诗歌江湖,围绕这一时期的重要诗人,如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宋之问、杜审言、上官婉儿、张若虚、陈子昂等的独特际遇,讲述了在诗歌高峰——以李白、杜甫为代表的盛唐诗出现之前,诗坛怎样冲出沉闷乏味,就像生命在寒武纪爆发一样,气象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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