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发布者:广厦寒士 2023-4-12 19:49

编者按:著名音乐家坂本龙一于3月28日病逝。《音乐即自由》一书是坂本龙一于2009年出版的口述自传,书中记录了他在乐队YMO时期的狂傲自信,也有为电影《末代皇帝》配乐时的惊心动魄——在两周内疯狂作曲44首,并带着斐然的成果登上奥斯卡的舞台。

下面这篇书摘讲述了坂本龙一在现实关怀下进行创作的历程。提到的专辑《裂缝》(Chasm)以9·11事件后美国入侵伊拉克为契机,融合了东洋旋律和嘻哈等元素,听感多元而略显割裂,这也反映出坂本龙一对世界本身充满断裂的悲观感受。2008年的格陵兰岛之旅加深了他对环境问题的思考,由此创作出了崭新的音乐。坂本龙一经常率真地自嘲“消极又被动”,但面对人类苦难时却觉得“必须做点什么”。

本书戛然而止于2009年,以名为“终曲”的后记作为结尾,现实中,健康情况长期堪忧的坂本龙一还是迎来了自己的终曲。他擅长从古典音乐中汲取养分,并以实验性的姿态挑战流行音乐范式,他的音乐也因此广博、大气而难以定义,它们甚至不总是悦耳的,但似乎也正是这些“不悦耳”,更加印证了坂本龙一以音乐介入现实的力度和决心。

《音乐即自由》(节选)

作者 | [日] 坂本龙一

9.11事件后的殖民反思

(9.11事件后)音乐工作也不能因此一直停摆,所以不久后重新开始。恐怖袭击事件后,我接到的第一份工作是纪录片《奇迹泉》的配乐。

整部片子的舞台位于白俄罗斯的一个小村庄。由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灾变,这里遭受了辐射污染。虽然辐射污染的程度极为严重,但是村里的老人却不愿撤离。村里有一口全村共享的涌泉,结果在调查时,发现泉水丝毫没有遭受污染。于是,这口涌泉就成了村民心中崇敬的神圣之泉。虽然只是一口微不足道的涌泉,对村民来说,却是最实际的救赎。

我当时一直担心恐怖分子会用核武器发动第二波攻击,因此电影中所描绘的核能污染的恐怖情景,对我而言十分贴近现实,于是在创作配乐时,我投入了相当多的情感。即使现在再听,眼前似乎仍会浮现自己当时恐惧的样子。

不久之后,我又接了两部电影的配乐工作。一部是布莱恩·德 ·帕尔玛执导的悬疑片《蛇蝎美人》,另一部是拍摄德里达生活的同名纪录片《德里达》。这段时期,我依旧生活在恐惧的阴影下,不过这些工作都有截止期限,所以不得不去完成。就在这样创作音乐的过程中,我感觉自己的恐惧稍稍平缓下来。或许只是因为自己沉浸在工作中,所以无暇多想。这样的解释当然也不无可能。然而,我想原因不会如此单纯,应该是有音乐的某种力量在我身上发生作用吧。

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一段时间后,我越来越觉得,让“9·11”恐怖袭击酝酿成形的整个大环境,全都是霸权国家美国一手造成的。但另一方面,无论是音乐还是文化,我至今所获得的信息都是经由美国传输而来的,不仅是摇滚音乐,甚至连东方思想、禅学文化都是。

总算还有属于欧陆产物的古典音乐,但若是少了欧洲的霸权主义、殖民地主义,这项产物也无法成形。长久以来,我一直觉得这样的产物是多么难能可贵,而如今对于这么想的自己,我则感到不以为然。无论是德彪西、马拉美、披头士,还是巴赫,一切的美好都是假象。即使是现在,我仍有这样的想法。然而,这些假象却是我唯一拥有的表现方式。即使德彪西的音乐可说是人类史上最精湛的作品,其中仍含有法国帝国主义、殖民地主义的犯罪性。针对这点,我想还是要有所意识。

感受到“世界断裂”的音乐

2004年,我发行了进入21世纪以来的第一张专辑Chasm。“Chasm”的意思大概就是裂痕、断层。用这个单词当成专辑名称,我觉得相当直接,又充满了理念。

制作这张专辑时,我深刻感受到存在于世界上的断层,或许可以特指当时美国与其他世界各国间的断层。这个时期也频频有人指出类似的矛盾隔阂,例如过去的美国与小布什政权下的美国、孤立主义的美国与较为多元化的世界、帝国主义的美国与走上街头反美的全球人士,还有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教世界的对立,等等。不过,我并不认同“文明的冲突”之类的论点。

“9·11”恐怖袭击发生的2001年,这类断层已经越来越清晰可见。2003年,美国开始进军攻击与这起事件应当毫无瓜葛的伊拉克,更是将这样的断层赤裸裸地揭示出来。当时不论怎么分析推敲,我都觉得美军进攻伊拉克的动机并不单纯,现在也还是认为事有蹊跷,但是都没有人直言出来。虽然一般大众走上了全球各地的街头,发出这样的疑问,但是从事思想、言论或新闻报道等相关工作的人,却是一声不吭。对于这种情形,我完全看不下去,每天痛心地想着,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在这样的过程中制作而成的专辑就是Chasm。我当时就是为愤怒所驱使,在不得不做的心情下,制作了这张专辑。

这段时间,我也开始与卡斯顿·尼古拉、克丽斯汀·凡尼希等人合作专辑,他们都是年纪小我一轮以上的年轻人,带给我非常正面的刺激。我成长过程中听过的现代音乐,好比施托克豪森、泽纳基斯等人的作品,在他们的音乐中全都融合为一股源流。而且,他们的音乐定位是通过CD形式流通的一种流行音乐,而不是专门写给少数乐迷的现代音乐。我很高兴彼此之间宛如有着共同的精神源头,而且我旧有的思考模式仿佛也因为他们而有了新的触发,不再认为创作流行音乐就得将前卫音乐的某些元素封印起来,于是,我的音乐道路似乎变得更为宽广了。

“被迫无奈”投身于社会运动

在我1999年创作的歌剧LIFE里,蕴藏了许多与环境问题、社会问题相关的信息,而且还请来宗教人士参与演出,因此也带着宗教色彩。大概是从那段时期开始,突然有许多团体来找我,例如倡导反核与和平的团体、处理霸凌与虐待事件的非营利组织,或是为原住民发声的群众组织等,真的是应有尽有。

曾经有一段时间,或许是因为宗教人士的影响,一般被称为新世纪派系的宗教团体也来找过我。他们游说人的说辞相当厉害,感觉好像是坂本总算也加入了我们的团体,不过根本就没有那回事。总而言之,许多工作的委托接踵而至,但是在我的不断拒绝下,这样的情况总算平息下来。

之后,我在“9·11”恐怖事件发生的那年出版了《反战》,或许由于这个缘故,许多工作委托再度从各地涌来,数不胜数。在美国,演员或运动选手等公众人物经常会对社会问题发表意见。在先前的日本,不论立场是保守或改革,仍有一些身具风骨的达官显要敢于对社会直言,然而现今的情况却是全然不同。或许正因如此,这类相关问题就会找上像我这样的人。

然而,我几乎不会去主动号召,不让自己与这类社会活动有所牵连。对于这些事情,我一直都是谨慎看待,希望能免则免。话虽如此,一旦发生的问题与自己切身相关,身为当事人之一,有时无论如何也不得不参与。

至于后来的活动部分,我在2007年发起的森林再造保育计划“More Trees”(更多树木),现在正逐步确实地扩展开来。简单来说,“More Trees”就是一项增加森林的活动。森林有助于减缓地球变暖速度,并且确保土壤的保水力与生物多样性。为了让参与人士也实际感受到通过这项活动再造森林的喜悦,我们下了许多功夫。这是一项相当有趣的计划。

2007年11月,我们在高知县梼原町种下了第一片森林。2008年8月,在同为高知县的中土佐町完成了第二片森林的再造工程。不久之后,我们预定要在菲律宾种下第三片森林。这项活动发起至今,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森林逐步增加,完全超乎我的预期。第三片森林的面积也相当大,因此能够减少的二氧化碳排放量也大幅提升。日本终于要开始进行二氧化碳排放权交易,因此这波森林再造保育的趋势应该会越来越热门。

我虽然投身这些活动,却也不曾想过要将关注的焦点扩及全球的状况,做出什么积极干涉的动作。其实我是一个非常懒惰的人,所以站在我的立场来说,都是迫于无奈才会去做。我要一直说服自己:“没办法,做都做了。”在我依然游移不定的时候,这项活动已经逐渐推广开来了。

格陵兰岛之旅

2008年秋天,我参加了“法韦尔角”(Cape Farewell)计划,去了一趟格陵兰。这项计划是与科学家和艺术家一同去观察气候变化的实际状况,并且将看到的结果传达给世人。直到出发的前一天,我还是觉得麻烦死了。然而,心不甘情不愿地参加了之后,感觉却如获至宝。眼前看到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甚至回到纽约后,还是很难回归到日常生活。

真要说起来,就连YMO,我也是受邀才加入的。也会觉得,为什么当初要答应这个邀请呢?不过,细野主动邀请,让我觉得很开心。仔细想想,自己积极开始的事情应该不多,真的是消极的人生。

就自己的角度来看,我不太会去扩展自己的世界,反而是尽可能地封闭自己,只要能够创作音乐,就感到相当幸福了。不过,环境却让我和许多事情有所交集,而且也获得许多体验,真的是命中注定。

我有许多次针对环境问题发言的机会,或许因为如此,我经常被问到:“环保音乐究竟是什么样的音乐?”基本上,我认为根本没有这种音乐。不过,我也一直在寻找答案,如果真有所谓的环保音乐,虽然不是什么“人之死”之类的概念音乐,不过大概也会是某种否定人类一切的音乐吧。一神教的主义,也就是有起始必有终结的论点,或是历史有目的之类的观点——像这种人类思考出来的概念,我希望尽可能地不去碰触。 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而且也呈现在这次发行的专辑里。

我觉得去过格陵兰之后,自己音乐中呈现的感觉大概有了极大的变化,作品的方向性也变得更加鲜明了。自己究竟获得了什么样的启发?我一直努力地想要反刍整理这次体验的意义,但至今仍无法顺利地用言语形容,或许也只能说是为大自然的雄伟所慑服。数量惊人的海水与冰山,由海水与冰山造成的风景与寒冷气候,对于这些景色的印象太过强烈,让我彻底无言。

有一句话是说,人类要守护大自然。论述环境问题时,经常会引用这句话。然而,我认为这几乎是一个错误的想法。人类加诸大自然的负担超出大自然容许的范围,受害的当然会是人类。伤脑筋的会是人类而已,大自然不会感到任何困扰。看到大自然的雄伟、强大,会觉得人类实在不值一提。生活在那片冰山与海水的世界时,我不断感到人类是多么微不足道,我甚至也觉得人类或许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即使回到纽约,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还留在北极圈,因此没办法回归到文明社会的日常生活中。直到现在,我似乎还是一直想要回到那里。美国的新总统选出来了、金融危机造成的可称为恐慌的状态正逐渐蔓延,然而就算出现如此重大的事件,我还是觉得实在没什么大不了。

我现在身在纽约的曼哈顿,这里可说是全球最富人工色彩的地方,金融危机正是从这里开始的。然而,我在这个地方创作的音乐,说不定最后会与人类世界,或是现在的事件带有一些距离,转而向往远方的世界。我尽可能不做任何修饰,不去操弄或加以组合,让原色的声音直接排列, 然后仔细地观察看看。通过这样的方式,我的崭新音乐也将逐渐成形。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音乐即自由》,经出版社授权发布,较原文有删节,章节标题为编者自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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