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人眼中的谢晋: “运动了”!这大概是中国电影史上最著名的结尾

发布者:留在记忆中 2023-4-22 19:34



赛人


赛人,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中国电影报道”栏目资深策划人,曾任《新电影》杂志主笔、《电影世界》杂志副主编。自幼痴迷电影,对中国电影的阅片量少有人及,因工作需要采访过众多不同世代的电影人,获得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并撰写了很多具有影响力的电影类文章,是公认的当代中国电影评论界的重要旗手。


我算是赶上了三毛红红火火的时候,老实说她的书我看不进去。也正是由于三毛,让我感觉当个思想家是件太过于容易的事情。话说她到了大陆,见了很多文化名人,也不知是和谁传出点什么,管它呢,爱谁谁吧。三毛是不是见到谢晋,我没印象了,只记得这位奇女子最喜欢谢晋的电影是《秋瑾》。


这部电影由李秀明扮演那位鉴湖女侠,而著名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出演秋瑾的丈夫。片子极工整,工整到几乎没有多少生气可言。三毛的品位一向独特,真是不必做太深的计较。谢晋说拍摄这部电影是源于自己和这位奇女子同乡,同为浙江上虞人,现都属绍兴市管辖。这样算来绍兴的名人还真不少,陆游、鲁迅,谢晋也是有资格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的。

现在讨论谢晋算不算大师,也不知道是不是多余。赞成者秉持谢晋的作品是特定年代里弥足珍贵的“晴雨表”,是将好莱坞叙事模式与中国人情相结合,并兼顾大社会、大人生的划时代杰作。否定者直接认为谢晋作品中的杰作还不够多,其作品本身也是丰厚有余,深情过盈,独立思辨的成分不足。

而谢晋予我而言,至少在他作品里,大多时候是单纯的。虽然在《最后的贵族》中谢晋想传达中国电影里从未有过的一种家国感,但潘虹那张总是不太年轻的脸,还没等岁月侵袭就已渗透出太多的沧桑,让人很难切实地去感同身受这个大时代的遗民是如何从骄矜变无谓,并一直骄傲下去的。


谢晋给《最后的贵族》的演员说戏


这部电影在其他方面也是相当语焉不详。《最后的贵族》中暧昧这一口,谢晋烹制得还是不太精到,他爱憎分明的惯性让他面对人性的幽微时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实际上,华语导演里追求暧昧的导演不多,做得好的就更少了。早期的马徐维邦和费穆都是拍暧昧的好手,都能通过影像传递出国人的潜意识流泻,着力勾描出内心世界的摇曳多姿。

现在的田壮壮也有这个劲头,《吴清源》里的一代棋圣,拒绝烟火却又几入迷局的状态,使得该片有着超越人生的傲然之风。王家卫和关锦鹏在这方面也比较显著,王家卫是在品玩暧昧,关锦鹏则是对很多事物真的想得不够明白。侯孝贤的暧昧是走得太远了,但也使他成为华语导演群落里最具兼容性和开放性的一位,当然也是越来越模糊的一位。

不仅仅是《咖啡时光》和《红气球》,在经典情怀里漫不经心地走走停停,更在于侯导自觉突破了时代、国界乃至欲望的种种束缚,摊开双手,放阔心胸,进入一个真正高度个人化的电影王国里去了。读不读得懂侯孝贤现在的电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拓展了影像表达最玄妙的可能,让他的观众不再拘泥于爱恨情仇的起落。

那种冲淡生命意义的从容风范,使侯孝贤安然地享受着自己的孤独,并浸染着真正喜爱他的人。反观谢晋是明明白白的,有着太多的抱负和理想。这之间谈不上什么优劣之分,只是《最后的贵族》里让我体味到谢老力图扭转自己电影观的种种努力,即使挫败,其温暖的诚意也值得敬佩。

《最后的贵族》里濮存昕第一次当男主角,英达也是第一次上大银幕。影片在美国拍摄时李安也在片中跑了一把龙套,戏份极少,好像只有一个背影。

李安盛名之时还谈到过这段往事,谢晋对李安的这种态度很欣赏,他说:“有多少已经功成名就的人能够坦然面对自己并不风光的过去呢?我想中国的导演里没有多少人能做到吧?李安能做到这样,真的难能可贵,所以看他的电影,能很好地感觉到他把自己藏起来了,它不是在宣扬自己的思想,而是放下架子真正与观众交流。”


年过八旬的谢晋导演亲手为李安导演授奖


我认同谢晋对李安的评价,尤其是说到李安与观众交流这一层面。李安的电影看上去是异常暧昧的,他的这种暧昧力图打通雅与俗、东方与西方、理智与情感的三重壁垒。李安是个对电影的技法和电影的承载看得极透的导演,一透彻了,也就使他的暧昧在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包装。

李安的思虑并没有那么复杂难辨,这一点,倒与谢晋的明白晓畅有着相近之处。就我个人而言,我尊重谢晋是胜过李安的。原因可能在于,谢晋的电影常能牵动我太多的情愫,让我倍感亲切。看谢晋的电影,是在与长者交谈,而李安的电影更像是在温故一门看似有助提高品位的功课,并且温故是否就能知新,还不一定呢。

再回到《最后的贵族》,李彤这个不肯向年华低头,又不断更换伴侣的女人,让我们看到她与谢晋不服老的心境有相当大的契合。在谢晋诸多拍片计划中,他想法最强烈的是将白先勇的名作《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搬上银幕。


刘晓庆与谢晋共同参加了话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在北京的新闻发布会


此地为佛教圣地,尼姑庵、和尚庙自然少不了。谢晋和其他剧组人员与山上一座小庵里的两个尼姑混熟了,常去那儿埋锅造饭。其中一位小尼姑容貌甚俏,不幸被一香客糟蹋过,有了身孕,孩子却死于小产。小尼姑是连寻死的心都有了,正处在血气方刚年纪的谢晋听闻至此极为激愤。

“这都新社会了,怎么还有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要向有关部门反映,一定要把害人的坏蛋绳之以法!”在谢晋的提议下,此事先是被捅到了当地的媒体,后来还真的惊动了当地政府。相关部门进行了周密的调查后真相大白。原来是小尼姑和山上的和尚有了私情,才有了这段孽缘。这一僧一尼后来的下场不太清楚,倘若双双还俗后再结连理,倒也是佳话一桩。

年轻爱热闹的谢晋此时却变得沉默,剧组人回忆说他后来是只顾埋头工作了。那时的谢晋真是单纯到了可爱的地步。我总觉得这件事可以拍成电影,就通过这年轻副导演的眼睛去看待这桩山野韵事。要是谢晋亲自来执导就太有意思了,可惜斯人已去,那一僧一尼若健在的话怕也是耄耋之人了。

我想假如这事真对谢晋有所启发的话,一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古训是需牢记在心的。二是女性在欲望面前的含糊其辞,让这个性别真成了一个谜。谢晋的电影没有去纠缠这些人性的奇巧和趣味,可能跟他的身世有关。

本来上好的家境在那场浩劫中逐一凋零了。父亲在武斗中离开了人世,母亲跳楼自杀了,谢晋把母亲的尸体背回家时,两个智障的儿子竟望着自己傻笑。这一幕势必影响到谢晋后半生的全部创作。


王秋赦用沙着嗓子喊道:“运动了”


让我们看到《芙蓉镇》里的“革命弄潮儿”王秋赦,一个无赖,没有了“革命”运动,他就精神分裂了,就疯掉了。王秋赦在神智癫狂之余,仍在沙着嗓子喊道:“运动了”!这大概是中国电影史上最著名的结尾。不少人将这情景看作警钟长鸣,我更愿意把这视为对苦难记忆自虐般的挽留。谢晋由此变得丰富,丰富到不可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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