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造神艺术浪潮中的神异之作

3N3N 器晤 2022-12-08 16:29

高庙人七八千年前

创造的太阳神话艺术体系

考古报告《洪江高庙》的出版，是继《凤舞萧湘：桂阳千家坪出土陶器》之后，高庙文化考古的又一重头报告。报告全面报道了高庙遗址的发掘收获，是学界盼望已久的一部考古报告。

高庙遗址的发掘，是湖南史前考古的重大收获。引人注目的是，遗址下层出土的陶器——主要是白陶上刻画的纹饰，它们不仅前所未见，而且令人感到神秘莫测。纹饰之多样，构图之奇异，不仅是改写了史前艺术史，而且揭示了古代信仰形成的一个重要源头。

高庙文化的陶器纹样，是考古发现的史前艺术奇迹。惊叹考古报告中精美的纹饰插图与照片，让人难以相信这样的奇迹出现在七八千年以前，而且是在我们以往不大关注的南岭地区一带。

不能确认一个陶工在完成一件白陶上繁复纹饰所耗费的时间，它当然不能和玉器的雕琢相比，但工夫却会明显超越彩陶的绘制。彩陶用点、线、面成画，高庙白陶却全是用细密篦点构图，同样是连续与对称格局，白陶装饰所费心力显然要大得多。艺术作品的精细和所花费的工夫，是最能体现创作者情怀的，白陶、彩陶和玉器同为史前中国造神运动中涌动的三次艺术浪潮，就一再体现了这样的情怀。

［符号太阳］

高庙文化白陶艺术的主要意象，是太阳崇拜，日乌（阳鸟）、獠牙神面和太阳符号这三个艺术要素。獠牙神面作为太阳的艺术表现图式，就是高庙人的独特创意。圆圆的形状，大放光明的太阳图形，在高庙白陶上可以见到。不过高庙陶工似乎对这样的太阳图形没有太多兴趣，在他们的艺术中，太阳的外形不仅是圆圆的形状，内涵不仅只是温暖光明。高庙人对太阳的理解与情感抒发，其中的特别之处我们在白陶上看到了。

高庙文化白陶上出现的太阳图形，更多的是以一种“十”字架构为基调，构图有诸多变化。与獠牙神面同在，出现在日乌之翅上面，或是自己展翅飞行，这样的“十”字图形是太阳的象征，是太阳符号。宽宽的凹角“十”字，又与八角星纹同在，与獠牙神面同在，这样的“十”字图形同样是太阳的象征。以“十”字形为基调的太阳符号，在许多民族中都得到认同，只有高庙人才会将太阳描绘得这样多姿多彩。不论四角形还是八角星形，都牵连着那个“十”字形符号。

在《洪江高庙》考古报告陶器纹饰上，我们见到了年代最早的八角星纹刻画。高庙陶器上环带状纹饰中，见到独立出现的八角星纹，在复杂的纹饰中也见到了处在中心位置的八角星纹，在展翅飞翔的日乌左右翅膀上出现有八角星纹。在桂阳千家坪遗址，也见到刻画八角星纹的陶器，构图与高庙相同。

高庙文化的艺术传统，延续到汤家岗文化时期（大溪文化早期）。湖南安乡汤家岗遗址出土几例八角星纹白陶，八角星画幅更大，构图更加美观细腻。像汤家岗一样的八角星纹，在安徽含山凌家滩遗址出土的玉版上有更加精致的刻画。

高庙发现的八角星纹饰，是迄今所见年代最早的，这是太阳的一个标志性符号。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高庙人的原创发明，但暂且作为高庙人首创的太阳象征符号，学界应当是能够接受的。

八角星符号

四“T”合围的太阳符号

写实连珠式太阳图形

［獠牙神面］

高庙文化白陶上刻画的獠牙神面数量很多，构图出奇地一致，令人非常惊讶。神面上獠牙的数目，最常见的是正面视图，显示为4牙组合，2上2下，上牙在外侧，下牙在内侧，而且很多绘出示意的唇口形状，但是一般都不见眼目。

獠牙神面，有正面构图，也有侧面构图。獠牙神面常常出现在鸟翅位置，有时又见于鸟体中心位置，或是直接生出双翅飞翔。獠牙神面有时出现在带芒体的圆形图案之中，左右是展开的鸟翅，象征放光的獠牙神面在飞翔。当然更奇巧的是，将獠牙神面排列成密集的二方连续样式，在器物上构成一个独立的纹饰带，现在要辨认起来也不那么容易。

神面上的獠牙形状变化不定，长短钝利细部表现有些不同，但是都可以确定为獠牙之属，这样就让我们确认獠牙也是高庙人认同的一个重要符号。高庙人所绘獠牙神面即是太阳神面，獠牙神面信仰体现的是太阳崇拜。

高庙人手绘太阳出现了极简的替代符号，这便是“T”字形符号。在多数构图组合中，“T”字形出现显得比较突兀，一时让人觉得难以理解它的意义。“T”字形符号在陶器纹饰中频繁出现，显然它是个象征，它是简略的太阳符号。“T”字形符号出现在图案中的位置，如在鸟体附近，在鸟翅之中，都是在太阳图形和獠牙神面出现过的位置，也即是说，它是可以替代太阳图形的符号，它也就是太阳的象征。

用“T”字形符号象征太阳，高庙人却是认同的。见到几例4个“T”字形环绕着一个圆圈形的图案，构成一个带圆圈的“十”字形，无疑这表示的是一轮太阳。4个“T”字符围成太阳，只取一个“T”出来，一样可以作为太阳的象征。这是史前时代的思维，令人惊叹的思维方式。“T”字形符就是獠牙神面的简化形式，它也就是太阳神面的简化形式。

獠牙神面之外，高庙陶器上出现最多的纹饰是飞鸟，即是日乌。与飞鸟相关的图形，最多的就是那些带有“十”字形的四方形图案，四方形图案又与圆形套常常套叠在一起，发掘者认定它们表现的就是太阳，那就是太阳，是所有相关图案的核心所在。

在这样的方形与圆形叠加的图案中，我们还发现有八角星图形，又有象征光芒的构图，更加坚信了这是太阳的认知。让人更惊讶的是，这样的太阳图形中，还出现有獠牙神面。这让我们获得一个关键性认知，即獠牙神面应当是太阳的灵魂所在，它就是当时公认的太阳标识。而那些附着在鸟体的圆形，还有替代獠牙神面和太阳图形出现的“T”形图案，它们也一定就是太阳的象征。

在史前艺术中，有一些半人半兽的艺术形象，不论是绘在彩陶上的或是刻画在器物上的，这样的形象都被我们认作是神面，是神灵人格化的偶像。这样的神面，表现有特别的恐怖感，你觉得它像人，但并非是人。神面的狰狞模样，在史前艺术的表现上大约是一个通例。圆瞪的大眼，龇出的獠牙，恐怖之态令人惶惑。

高庙陶器上刻画的神面，构图已是非常完整，也已经是很固定的形态，也都显露着龇出的獠牙，以表现獠牙为主。神面大都已经相当简化，只留下一张龇着上下两对獠牙的嘴，獠牙既尖且长，狰狞之态跃然眼前。

极简獠牙神面

长翅膀的獠牙神面

［展翅日乌］

高庙文化的陶器艺术，最引人关注的是日乌（阳鸟）。日乌也许可以看作是白陶艺术的灵魂，在洪江高庙和桂阳千家坪出土陶器上，几乎是无器不日乌，仔细观察那些陶片，鸟首鸟翅的刻画随处可见，高庙人对日乌该是心怀多么虔诚的信仰。

一些画面上见到日乌双翅上有獠牙神面，翅间有太阳图形，表达的一定是太阳运行的景象。那么这些鸟与鸟翅所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也是不言自明了，它们就是神话传说中的日乌。是日乌载着太阳在天空飞翔，高庙文化白陶的发现也让我们确信，日乌神话在近8000年前就已经形成了。

观察中初见白陶上的日乌图像，似乎是千篇一律，小眼，大头长喙，左右伸展着宽大的翅膀，一般却只有半个鸟身，无下半身，见首不见尾。平展双翅，翅上有包括獠牙神面在内各类图形符号，或有双翅但无鸟体，中部替以獠牙神面，象征双翅带着神面飞翔。这一类图像对于阐释白陶纹饰的意义，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各式日乌多数头向右侧，这说明陶工保持着一种传统的思维定式，鲜有改变。

当然更要强调的是，展翅飞翔中的日乌，它并非是孤独的旅行者，图像中的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是与太阳图形同在，是名副其实的日乌。其实古代在日乌与太阳之间，是可以划等号的，日乌就是太阳的另一个符号。

太阳以獠牙为标志，日乌也以獠牙为标志。日乌有时就刻画出獠牙，或者它就是太阳的化身。光芒万丈的太阳，被高庙人描绘成口吐獠牙的模样。这獠牙神面又与鸟同飞，或是自己长出一双翅膀飞翔。獠牙在太阳里面，獠牙在日乌身上，高庙文化无器不獠牙，可以想象到獠牙神面在高庙文化中是无所不在。这些白陶上表现的日乌都塑造成威猛强壮的模样，都是那样展翅高飞的造型，威猛雄壮的身姿也许是神话日乌的本色所在。

高庙白陶艺术表达的中心意境是太阳崇拜，只是这太阳艺术，无论是日乌与獠牙神面，就是一曲太阳颂歌。日乌载着太阳，在高庙文化中创造出了迄今所知最早的绘本神话。太阳放射出的那獠牙般的光芒，照耀着高庙人的心田，也照耀着他们子孙行进的路程。白陶的艺术主题，以表现太阳崇拜为中心，为我们呈现了约8000年前湖湘先民的精神世界。

看到这些以日乌为中心的太阳崇拜图像，我们会想到长沙马王堆汉墓“T”形帛画上的日乌，也会想到汉代画像石和画像砖中频繁闪耀的日乌，知道它的传承有着非常久远的根基支撑。我们更会想起仰韶文化彩陶上被作为日乌认知的鸟纹，当初还对如此古老的日乌崇拜持有怀疑。当然更值得提到的是凌家滩文化中出现的鸟体猪首翅玉佩，它是带着以八角星为标志的太阳展翅飞翔的日乌。

有了白陶日乌图形的发现，再看凌家滩文化的玉日乌，觉得其他所有的解读都属多余，玉日乌与白陶日乌，是一脉相承的太阳崇拜艺术主题佳作。那一样伸展双翅的大鸟，驮着那一样的八角图式的太阳，它自近8000年前就已经开始飞过先民心灵的天空。

当然我们也得承认，高庙陶器上的日乌已经有了相当成熟的艺术造型，相信日乌神话出现的年代会更早，日乌图像的作品将来也一定会有更早年代的证据问世。

载着太阳符号的日乌

［信仰认同］

高庙文化时代的传统在延续，在更大范围的认同中传播。仰韶文化彩陶上也绘有獠牙神面，良渚文化玉器上微刻的神面普遍都有上下各一对獠牙，石家河文化玉神面是以长长尖利的獠牙为特征。白陶的压刻，玉石的雕琢，彩陶的描绘，这三次艺术浪潮掀起的造神运动，留下了类同的神形，按照相同的密码造势。这已经不只是艺术层面上传统的延续，而且是信仰体系层面上的认同。

史前中国艺术创意中的獠牙神面，流行年代大约在距今8000~4000年前，风格一脉相承。獠牙神面在史前有大范围长时段认同，这可以确定是崇拜与信仰的认同。

四方獠牙神面

高庙文化日乌的象征图形，一直传承到历史时代的汉唐。而汉唐流行的柿蒂纹和连珠纹，也都在高庙文化中能寻找到源头，与八角星纹饰共存的四瓣式四叶方花和连珠式太阳纹，在高庙文化早期就已经成为定式装饰在陶器上。

太阳崇拜信仰的确立，太阳神话艺术的创造，我们现在所能找到的最早证据，是高庙人，是高庙文化，年代早到距今近8000年前。这个起点还会不会刷新呢，也许会，我们拭目以待，不过现在我们相信这是最早的纪录。近8000年前的兽面神像构图能够简略到如此这般，觉得它应当是经历过了一个很长的演变过程，不大可能一下子就创作出来了这样的图像定式。在文字没有出现的时代，符号已经形成体系，高庙人创造了前文明时代的符号艺术体系。

插图引自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

《洪江高庙》科学出版社，2022年

《凤舞潇湘：桂阳千家坪出土陶器》

故宫出版社，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