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竞最神奇的冠军”爆火背后

12年来，这是中国人第一次在这个项目登顶世界之巅。

记者 | 王仲昀

4月14日晚上，在上海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英雄联盟》中国大陆赛区决出春季赛冠军，赛事一度出现多个热搜。在电竞世界里，有《英雄联盟》这样的热门项目，每逢大赛都会有热搜，就像传统运动的“三大球”，也有一些项目冷门、小众，比如《星际争霸2》。

两个月前，23岁的中国男孩李培楠以奇迹般的方式在波兰卡托维兹夺得《星际争霸2》世界总决赛冠军。

《星际争霸2》是一款发行于2010年的电子游戏，常年被韩国人统治，近年来欧洲也不乏天才。李培楠是中国选手“第一人”，但也一直够不着世界顶尖。

12年来，这是中国人第一次在这个项目登顶世界之巅。夺冠后李培楠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出圈”：他以一己之力，上了好几次热搜。最近在媒体报道里，和他一起出现的名字还有其他“00后”冠军，比如苏翊鸣、孙颖莎和全红婵。

李培楠的夺冠有多神奇？赛前官方会给每个选手评估夺冠概率，他只有0.37%。在所有24位选手里面，李培楠的世界排名倒数第五。

有网友打了个比方，向不了解这项运动的人们解释：这可以想象为，现役瑞典男乒小将卡尔松（世界排名20+），在世乒赛上闯入八强，然后一路击败马龙、王楚钦和樊振东，最终捧杯。

最近，李培楠在北京家中接受《新民周刊》专访。这位最神奇的电竞冠军背后，有和传统体育运动员类似的一面，他们的生活都被无数枯燥训练充斥的日常；他又像一位“非主流”电竞选手：李培楠罕见地拥有支持自己“游戏梦”的父母。他健身，体态健康，还能说流利的英语。

“电竞选手”和“网瘾少年”到底有什么区别？或许李培楠的故事，能给你一些新答案。

2023年2月，李培楠以奇迹般的方式在波兰卡托维兹夺得《星际争霸2》世界总决赛冠军

01 “厕所请神”

“卡托维兹十一年，这是最神奇的比赛。”波兰当地时间2月12日，看到李培楠夺得世界总决赛冠军后，现场解说们激动得语无伦次，他们试图找到最贴切的语言去形容眼前发生的事情。

决赛当天，世界排名只有21的“下等马”李培楠从八强赛开始，一天内连克世界排名第4、第2和第1，夺得了中国人在该项目第一个单人世界冠军。

作为那天的解说，荷兰人鹿特丹（Rotterdam）说出了李培楠神奇的关键：竞技体育里，人们都爱看“以弱胜强”的故事。比如1980年冬奥会美国冰球队“冰上奇迹”，2004年欧洲杯希腊男足书写“希腊神话”。而在他看来，李培楠夺冠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李培楠回忆这次梦幻夺冠，觉得一切可以从8进4时那次“上厕所”说起。

8强赛开始前，李培楠抬头看了一眼场馆大屏幕：8进4，等待自己的是他眼中真正的“天才”——意大利选手雷诺（Reynor）。

世界总决赛1/4决赛，李培楠对阵欧洲天才雷诺

李培楠14岁打到韩国服务器最高段位，这在当时没有几个中国人能做到。但雷诺呢？他11岁已经参加了世界赛事，17岁就成为在世界总决赛亮相最年轻选手。2021年，18岁的雷诺更是在卡托维兹拿下了当年世界总决赛冠军。

5局3胜的比赛，雷诺很快赢下前两局，晋级只差临门一脚。但是李培楠眼里，这次雷诺好像有点不同。“我看他坐在那，亢奋得有点过头，而且他前两局虽然赢了，但打得有点急躁。”

接下去上演了后来为星际迷们热议的桥段：李培楠叫了个暂停，去上厕所。这是他的缓兵之计，他觉得自己用这种方式把雷诺的状态“磨没了”。

李培楠成功了。暂停回来，他打得雷诺溃败，比分来到了1:2。第四局，李培楠一开始不占优势，但僵持过后，他顶住压力，最后一波带走了雷诺。第五局，生死局，李培楠持续施压。重压之下，纵使是雷诺这样的天才也开始失误。于是李培楠挺进了4强。

世界总决赛结束后，雷诺专门在一场直播里复盘了和李培楠的交手。“我并不想再回忆一次痛苦，但是那天我是为数不多和这位世界冠军交手的人。”在雷诺的第一视角里，李培楠当天的很多临场决策与他平常的习惯都不同，难以捉摸。

“总的来看，他（李培楠）那天就像神一样。”雷诺说。

李培楠完成对雷诺的惊天翻盘后，从座位上跳起来，激动地高举双臂，有力地挥舞了几下。从那天下午一直到晚上，李培楠一直赢，一直挥手。他变得越来越兴奋，挥手的幅度越来越大。

在竞技体育里，这是一种绝对的比赛气质，只有那些足够自信的运动员才会有。

决赛当天，李培楠越打越兴奋，挥手的幅度越来越大

之后的半决赛和决赛过程，没有太多值得言说。对雷诺3∶2大逆转，已经是李培楠当天最艰难刺激的比赛。半决赛，3∶1赢下世界排名第二herO；决赛在先输一局的情况下，李培楠连下四局，世界第一Maru被打得没有脾气。

“以弱胜强”在竞技体育中不难见到，难的是一天之内连续三次。这考验着处在弱势的那一方，不能有任何失误，而且每一场都要发挥完美，同时还要寄希望于世界排名远远高于自己的对手接连犯错。

赛后回到酒店，李培楠发现所有人都在祝贺他。那一晚，他成了最耀眼的明星。在酒店大堂，世界各国的选手们办起after party。有很多世界排名和李培楠差不多的选手，拿着酒过来干杯，不仅是祝贺他，也感谢他，感谢李培楠给了他们一丝希望：即便现在不出众，但只要刻苦练习，或许奇迹就会降临。

02 “我只是个普通人”

“好多人曾经告诉我，你应该退出星际2，你应该退役，你该放弃了！但是，看看现在的我啊！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只是努力地练习，我每天训练12到15个小时，从来没想过成为世界冠军！”

这段话是李培楠夺冠后现场采访的开场白。李培楠先讲英语，之后切换回中文。英语的开场白激昂又励志，但用中文说的第一句话，他就哭了。

母语和非母语之间的巨大差异，和夺冠的神奇历程一样，在后来被反复讨论。

他用手捂着嘴，一边哽咽一边说：“我等待这个世界冠军太久了。去年真的很难，我上次输到0∶6时，我真的以为星际争霸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李培楠会在夺冠后第一时间想起曾经的困难？一个行业的世界冠军，又为何自称是“普通人”？

2022年上半年，因为疫情带来的出行限制，李培楠始终处在“不战而败”的困扰中。而他一直认为自己在线下“更容易出状态”。去年11月。李培楠飞往美国亚特兰大，参加一场久违的国际线下赛。

但是在亚特兰大，李培楠在小组赛以0∶2的比分连输三场，直接出局。“哇，李培楠今天什么情况？感觉他今天不在状态，失误挺大的。”作为国内资深的《星际争霸2》解说，黄旭东在那一天的解说中流露出无奈和怀疑。

黄旭东告诉《新民周刊》，他在那一瞬间也觉得李培楠的职业生涯差不多就到这了。14岁出道，打了8年，到了一个绝大部分职业选手该退役的年纪。

在过去8年里，李培楠很早就坐稳了中国星际2第一人，但这个“第一人”在世界大赛舞台上鲜有亮眼时刻，因为国内的竞技水平放之全世界就是“不入流”。

在这款游戏里，玩家从12个农民开始，发展出自己的基地和兵营。大到战术博弈，小到每一个兵卒的操控，时刻考验着玩家。从1998年《星际争霸》诞生，到《星际争霸2》，两款星际游戏至今25年，最高荣誉几乎与中国无缘。

《星际争霸2》游戏画面

2018年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的一次世界赛里，李培楠从两百多名海选选手中一路杀出，最终打到了四强。

面对来之不易的四强，李培楠以为看到了黑夜中的希望。没想到，更绝望的还在后面。

没过多久，来自意大利的雷诺和芬兰人赛茹（Serral）横空出世。他们比李培楠更年轻，却展现出更强天赋。

2020年暴雪嘉年华大赛，李培楠小组没能出线。赛前，他已经在韩国训练了很久，与一众世界顶尖选手一起备战。他跟雷诺住在一起。一个多月里，李培楠每天从早上9点练到次日凌晨2点。

但是让他觉得离谱的是，雷诺并没有那么拼。那是雷诺第一次参加嘉年华，最终收获亚军，而李培楠止步于小组赛。这种差距，以及两人的准备程度，让他感到绝望，“你就看到他天天搁那，抽抽烟，喝喝酒，然后练几个小时，最后进了决赛。说实话，那会儿真的有点羡慕人家，人就像爽文小说男主角”。

在2023年世界总决赛前，官方会给每个选手的手速打分。雷诺97分，世界第一。李培楠，只有80分。

所以在李培楠眼里，雷诺才是那个“真正的天才”，自己只是普通人。电竞和传统的竞技体育一样残酷，“天才”往往没有天花板。

03 “非主流”电竞选手

很多人印象中，电竞选手长期坐在电脑前，加上熬夜等习惯，要么太瘦，要么太胖。但李培楠如今看起来和正常的男孩没什么两样。身高1米82，胳膊线条明显，体态匀称。他把一切归功于健身。

电竞里有一个专业名词——每分钟行动（APM）。作为难度天花板的《星际争霸2》，顶级选手的APM通常能达到350，意味着在游戏开始后，他们每秒钟完成6次击键或点击。

由于多年的超高强度，一年前李培楠也开始出现电竞选手身上常见的腱鞘炎。在他的回忆里，“我决定去健身前，别说做俯卧撑，突然有一天发现端饭碗都很吃力，手腕会疼”。

他指着自己的手臂，说自己以前只有120斤，穿短袖时袖口很空，体态也难看，整个人看上去就像缩在一起。而随着时间推移，李培楠已经把健身视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果有一阵没去锻炼，他会觉得心里痒痒，“好像有身材焦虑”。

从2022年起，健身也成为电竞选手李培楠每天训练的一部分

健身对于这位电竞选手的积极改变，也出现在赛场上。卡托维兹决战那天，午饭后李培楠开始比赛，打完决赛已经是晚上10点，其间几乎没吃东西，可他丝毫不感到饥饿和疲惫。除了竞技体育中常说的“肾上腺素飙升”，他也认为日常健身让他的体力和专注度都有了提升。

更罕见的是，李培楠作为一名电竞选手，背后的家庭尽可能地从物质与精神上提供了支持。

多年来，每逢李培楠比赛，父亲都会打开直播。他看得懂战术，也能分析局势。2019年的一部纪录片里，李培楠在家中打训练赛，父亲就站在他身后点评。

李培楠的奶奶已经80多岁，她和儿子一样，在孙子有重要比赛时，也会在家捧着平板电脑，为屏幕里的孙子加油。

从亚特兰大惨败而归，李培楠想要放弃的关头，也是父亲告诉他：“即便你想退役，也要赢了那些把你‘打’哭的人再退。”

在儿子在世界总决赛夺冠后，这位父亲婉拒了记者的采访。李培楠说，除了物质层面，从小到大，父亲一直叮嘱：“人不能活得太轻松舒服。想要有所成就，就得适应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即便如此，刚开始想投入电竞，李培楠同样与父母有过争执。初中时，父亲在北京给李培楠找了一所挺好的私立学校。当他14岁第一次正式“通知”父母，自己不想继续读书后，父亲暴跳如雷，二人甚至动起手。

之后一年里，李培楠回忆，“家里三人坐一块吃饭，都不带说话的，各吃各的，然后吃完就回房间，非常压抑。”最终，他把握住有限的参赛机会，用成绩打消了父母的质疑。

在李培楠和一些同龄电竞选手的故事里，你会发现随着不同代际的人们对于“打游戏”的态度逐渐变化。年轻的父亲和老师，不再是天才的阻力。

在更广阔的层面，这些变化同样在发生。

昔日工业城市卡托维兹，如今转型欧洲电竞之都

2022年11月，欧盟通过了首个电子游戏产业发展决议，要加大游戏研发投入，应对这一领域的国际竞争。

作为决议的主要推动者，欧洲议会议员劳伦斯认为：“电子游戏是我们的文化经济中最有活力的组成部分，并且是新冠疫情危机中唯一正向增长的领域。对于过半的欧洲人来说，电子游戏是他们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李培楠夺冠的“福地”卡托维兹，很多人并不熟悉。但在海外电竞圈，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如果你没有到过卡托维兹，那么你对欧洲电子竞技一无所知。”这座位于波兰南部边陲的小城，用不到十年时间，完成了从“波兰煤都”到“欧洲电竞中心”的转型。

可以预见的是，变化会持续下去。不久后的2023年秋天，《英雄联盟》等游戏将作为杭州亚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与传统竞技项目一道与观众见面。

04 玩游戏和电竞，到底有什么区别？

从始至终，记者之所以关注李培楠的故事，都不是仅仅着眼于这是一个电竞天才的个案。在李培楠的身上，社会公众得以看见当下电竞选手的多样性。

虽然电竞产业在过去几年里一直是媒介的宠儿，但社会公众想象中“电竞选手”依旧约等于“网瘾少年”。看似繁荣的产业，与选手的真实现状之间仍然存在落差。

李培楠如今已从夺冠的喜悦中回归平静。他和从前一样，每天把三分之二的时间用在训练上。中午起床后，他会在下午2点到健身房锻炼，然后4点前赶回家。洗完澡，坐在电脑前开始训练，一直持续到凌晨2点前后。

大部分时间，屋内只传出李培楠敲打键盘的声音。他的双手异于常人，游戏开始后每分钟击打键盘鼠标的次数能超过300次。

李培楠在赛训期间，每分钟敲击鼠标键盘的频率超过300次

只要看上一眼李培楠的训练，你就会明白职业电竞与普通玩游戏的巨大差异。

采访中李培楠也向记者提到，夺冠后有人托关系找到他，说家里有小孩想从事电竞，每小时付一万块，想让他去指导一下。对此李培楠表示，真正的天赋从来都是肉眼可见的，“能打就是能打，不是找人教一小时就能质变，花多少钱都没用”。

至于23岁的李培楠会打到何时为止，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夺冠后回到国内，他立马赶去上海打了比赛。采访结束后，李培楠很快坐回了电脑前。训练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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