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善宝：千顷麦田一生情

金善宝（1895—1997）

小麦育种家、农业教育家，中国现代小麦科学主要奠基人，中国科学院院士。

1895年7月2日出生于浙江诸暨，1920年毕业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农业专修科，1926年毕业于国立东南大学农学系，1932年获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硕士学位。1933年回国，任浙江大学农艺系副教授，后进入中央大学农艺系任系主任、教授，兼任江南大学农艺系教授。1934年编著了中国第一部小麦专著《实用小麦论》。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南京农学院院长、华东农林部副部长、南京市副市长，中国农业科学院副院长、院长、名誉院长等职。

麦田里的金善宝。

1917年金善宝与母亲合影。

1932年2月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植物科学馆前，中华作物改良学会发起人合影（左起：马保之、程世抚、金善宝、冯泽芳、卢守耕、管家骥）。

金善宝（后排右三）与南繁北育的战友们。

一生致力于小麦科学研究，并为中国培养了几代农业教育、科研和生产管理人才。早期育成“南大2419”“矮粒多”等小麦优良品种，最大年种植面积达7000多万亩，为中国小麦增产作出了重大贡献；后又发现并定名了中国独有的普通小麦亚种——云南小麦。主编的《中国小麦栽培学》《中国小麦品种志》《中国小麦品种及其系谱》和《中国农业百科全书·农作物卷》等专著，集中反映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作物科学，特别是小麦科学的发展与成就。1955年被聘为中国科学院生物学部委员（院士），1957年被授予全苏列宁农业科学院通讯院士，1986年被授予美国农业服务基金永久荣誉会员。曾任中国科协副主席、荣誉委员，农业部科学技术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农学会副理事长、名誉会长，中国作物学会理事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等职。

参与创建九三学社，并担任九三学社第二届中央理事会理事，第三、四届中央委员会委员，第五届中央委员会常委，第六、七届中央委员会副主席，第八、九届中央委员会名誉主席。

兴农报国志不渝

1895年7月2日，金善宝出生于浙江省诸暨县枫桥镇大东乡石口村。父亲是清末秀才，在私塾做教书先生，虽收入微薄，但为人正直、办事公道，颇受当地人敬重与爱戴。母亲贤惠能干，以养蚕为副业，贴补家用。

7岁起，金善宝便跟着父亲开蒙识字，熟读经书。13岁那年，父亲背部生了疔疮，因农村缺医少药医治不及时而去世。父亲临终时对他说：“我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家私，只给你留下两句话，做人最重要的：一是要有气节，二是要有本事。”这两句话深深印刻在金善宝心头，他一直将其引为座右铭，终身恪守。

1911年，辛亥革命的浪潮席卷神州，同年11月，绍兴光复。一心向往革命的金善宝剪去发辫，瞒着家人去了革命形势蓬勃发展的绍兴城，投考革命党同盟会开办的陆军中学。在那里，他第一次接触到民主共和的革命思想，学会了射击、骑马，满怀激情地憧憬着为民主美好的新中国付出一切。然而，1912年轰轰烈烈的民主革命的成果被袁世凯窃取，剪去的辫子重新盘回头上，这让金善宝感到无限怅惋。

1913年夏，金善宝考入浙江绍兴县第五中学。4年后，毕业在即的金善宝从报纸上看到了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农业专修科的招生简章。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他，目睹中国农村贫穷落后的悲惨景象，亲历家乡农民世代遭受的苦难生活，萌发出振兴中国农业、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远大志向，于是毫不犹豫地报考了该专修科，并以优异成绩被录取。

3年的刻苦学习为金善宝打下了坚实的农业科学知识基础并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恩师邹秉文“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科研与教学相结合”的教学方针，更是成为他一生从事农业科研与农业教育的指导准则。

毕业时，金善宝放弃了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农业教员的职务，选择奔赴一线，前往小麦试验场任技术员，一心从事农业科学研究。虽历经坎坷，他仍矢志不渝地将自己的人生与小麦科学研究紧紧联系在一起，致力于中国农业科学和中国农业教育事业，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农民水深火热的生活，让百姓吃饱穿暖。

踏遍中国育良种

在试验场工作期间，金善宝便开始注重小麦品种的收集、选种及分类工作。

上世纪20年代，我国作为贫穷落后的农业国，农业生产力低下、生产关系落后，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极低，农民辛苦耕种、“靠天吃饭”、粮食产量极低，无法自给。为提升作物产量，让老百姓吃饱饭，金善宝耗费多年心力，在前人研究基础上经过多年的观察、种植与穗选，成功培育出“江东门”“南京赤壳”“武进无芒”等优良品种，取得了显著的增产效果。其中，“江东门”至今仍作为我国小麦育种的重要早熟种质资源被利用。

1934年，金善宝从国民政府救灾所用的进口小麦中挑选了一批良种，希望从中选育出适合本土栽培的品种。不料，几个月的辛劳换来的却是一场严重的黑穗病，原来美国政府为了防止中国人利用这批麦子做麦种，早在出口前就人为地拌上了腥黑穗病菌。面对百余亩病麦，金善宝痛切地意识到：依靠外援贷款不能解决中国的贫穷落后问题，要振兴祖国农业、发展我国的小麦育种事业，必须靠我们自己努力奋斗，培育自己的小麦新品种。

同年，金善宝从世界各地的3000多份小麦材料中精挑细选出适合我国生长的“矮粒多”和“中大2419”（新中国成立后改称“南大2419”）两个优良品种。

新中国成立后，“南大2419”在长江两岸迅速推广，扩展到陕甘、两广、云贵等地，种植面积最大时达7000多万亩，占全国小麦种植面积的1/5，各地以此品种作为杂交亲本所得的优良衍生品种达110多个。“南大2419”的推广面积之大、应用时间之长、种植地区之广、衍生品种之多，在小麦改良史上罕有，对我国小麦增产起到巨大作用。

为选育良种，金善宝不畏艰难走遍了全国各地。从东海之滨到青藏高原，从海南群岛到松花江畔，绿波荡漾的麦浪间，到处都留有他的足迹。

1967年，金善宝育成了“京红号”小麦良种（京红1号、京红2号、京红3号、京红4号、京红5号、京红6号）。在“文革”的艰难处境下，他依旧继续进行“京红号”小麦的育种工作。

为加快育种进程，金善宝与科技人员开始了“北京春播-高山夏播-南方秋播”的一年三代加速世代育种方法的研究，先后育成了京红7号、京红8号、京红9号和6082新品种，在早熟性、抗病性、丰产性、适应性和籽粒品质等方面都赶超了当时风靡世界的墨西哥小麦品种，平均比墨西哥小麦增产一到两成。该项成果获得了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奖。

金善宝还是我国小麦南繁北育、异地加代的创始人，他率先根据我国幅员辽阔的地理特点，利用不同纬度和高度下的不同气候条件，在小麦杂交育种中实现了一年三代，大大缩短了小麦育种进程。

小麦从杂交亲本选配到育成一个新品种，一般需要7到8年，甚至更长时间。金善宝时常感叹周期太长，“一年一代太慢了”，一个人的生命能有几个七八年？当时人工气候室和温室的条件都比较差，他联想到匈牙利在我国云南进行玉米冬繁的先例，便开始琢磨小麦能不能夏繁。

为了在有限的生命里育出更多、更好的小麦品种，1961年，66岁的金善宝不辞辛劳、爬山涉水，亲自带领助手先后到五指山、黄山、天目山、井冈山、庐山等地实地考察，并在井冈山桐木岭和庐山牯岭两地成功实现了高山夏播。

1966—1967年，他带领团队在北京收获春小麦后，7月初进行高山夏播，10月中收获夏繁种子，当月下旬赶到广东湛江秋播，次年2月收获，成功实现了一年三代育种。后又在海南岛通什、云南元谋建立小麦夏繁基地，对小麦选育和推广起到了重要作用。

南繁北育、异地加代，是学术上的创新、实践中的创举，更是极具战略远见的部署。在小麦加代的过程中，金善宝亲自选点、把握全局，设计实验、购置设备、下地观察，付出了极大的精力与心血。

高山夏播小麦的成功经验，很快辐射推广至全国各育种单位。据不完全统计，仅到庐山进行小麦夏播的单位，高峰时便多达17个。各省区市还利用当地的有利条件，学习金善宝的经验，广泛进行各种作物的夏播繁殖试验，取得了很好的成果。

高瞻远瞩填空白

金善宝从事小麦科学研究长达70年，在重视育种与生产实践长远性和基础性研究工作的同时，还非常重视研究成果的总结和学术思想的提升，亲自撰写或与同事一起完成了百部著作和论文，丰富了我国小麦科学理论，填补了我国小麦论著的多项空白，奠定、开拓了我国小麦育种科学的道路，时至今日仍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他富有远见卓识，非常重视长远的、战略性的、基础性的著书工作。早在1934年，他就结合多年研究小麦的心得经验，撰写了我国第一本小麦专著《实用小麦论》，从理论和实践上对小麦种植与研究进行了较为系统的论述。该书一经出版，即被全国各大专院校农学院用作教材或重点参考书。

在多年的小麦育种研究中，金善宝愈发体会到，我国幅员辽阔，小麦种植遍及全国，性状因地而异，品种数不胜数，保存在农户手中的小麦地方品种既是宝贵的生物财富，又是育种工作者进行农业育种研究的重要基础。为弥补我国小麦种类系统收集与分类方面的空白，金善宝率先开展中国小麦的分类和品种资源的科学研究。

1925年，金善宝从全国790个县搜集到900多个小麦品种并鉴定分属，并于1928年发表我国第一部关于小麦分类的科学论文《中国小麦分类之初步》，较前人更加准确地揭示了当时我国栽培小麦的类别。

上世纪50年代，金善宝组织中国小麦分类研究组，对全国2000多个县的5544份小麦种质资源进行逐一鉴别，把我国的小麦分成17个类型，分属于5个种、126个变种，并首次发现了我国特有的小麦亚种——云南小麦。这一重大发现对中国和世界小麦的起源、进化以及区划提供了重要的科学依据，据此发表的《中国小麦的种类及其分布》一书，成为国内外研究我国小麦的重要基础文献。

在总结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实践和科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金善宝以极富战略性的指导思想主编了我国农业科学研究的两部经典著作——《中国小麦栽培学》《中国小麦品种志》。

在编写《中国小麦栽培学》一书时，金善宝强调：一要总结过去国内外所有资料；二要实地参观丰产田，访问生产能手，召开现场座谈会；三要分头执笔、集体创作，减少学术偏见。这本书以较高站位全面论述了我国近30年来小麦生产的发展、育种栽培的成就，并介绍了国外的最新进展，极具中国特色，是一本体现国家最高水平的小麦学专著。

《中国小麦品种志》则侧重于对品种本身的评价，是我国小麦品种的纵观概览。金善宝在编写本书的过程中一再强调，《中国小麦品种志》是一本历史文献，要经得起考证，保证内容的全面性、系统性和深刻性。这本书记载品种之多、内容之全面、论述之深度远超其他作物品种志，科学资料完整、系统，还增加了各种附录、优良性状的检索，为读者选择和利用品种提供了方便。

金善宝的专业知识绝不仅限于小麦，是少有的“一专多能”农学家。

他是最早进行大豆研究的两位老前辈之一，对玉米、马铃薯、谷类、烟草、麻等作物的研究亦有所成，所撰写的系列文章专著，均体现出当时先进的研究成果和试验方法。他在解放初期发表的《多种马铃薯度春荒》《移植冬小麦战胜灾荒》等文章与《马铃薯栽培法》一书，对我国当时农业生产的恢复和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

1982年，金善宝受王震副总理委托，前往三江平原考察，提出该地不适合种小麦、更适合种水稻的重要建议。经过几十年的开垦播种，三江平原果真从昔日的“北大荒”成为了今天的“北大仓”。

金善宝高瞻远瞩，早在小麦研究初期便反复强调：小麦育种应注重小麦质量而非一味看重数量。长期以来，我国作为人口大国，农业落后，吃饭问题相当突出，因此在农业生产中往往只注重数量，而不讲质量。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随着各项政策的贯彻落实，农业生产得到了发展，城乡人民生活有了进一步的提高，金善宝更加关注育种质量，提出人民不仅要吃饱而且要吃好，不仅要发展优质麦生产，其他优质农产品也应大力发展，组织优质农产品进城。

言传身教赤子心

金善宝曾赴美国留学，遭受过外国人对海外游子的歧视和侮辱，下定决心要学成报国，振兴祖国农业，改变祖国贫穷落后的面貌。

1937年，日本发动七七事变，全面侵华。在南京“国府”一片逃难声中，中央大学决定内迁重庆。时任中央大学农艺系主任、教授的金善宝义无反顾地与爱国师生站在一起，在贫病交迫中为学生们讲授作物学、麦作学等课程，备尝艰辛。

金善宝痛恨国民党统治者的骄奢淫逸，更痛恨他们实行的对内镇压爱国民主运动、对外向日军屈服妥协投降的反动政策，毅然投身于以中国共产党为代表的民主进步阵营，满怀激情地加入抗日民主运动。

在中国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影响下，在《新华日报》有关同志帮助下，他和其他知名教授发起组织了“自然科学座谈会”“民主科学座谈会”（九三学社前身），旗帜鲜明地反对内战、支持抗日。他积极捐款支援前方抗日战士，还将精选的小麦良种送往延安支持大生产运动。1945年底，金善宝和几位进步教授在重庆受到毛主席的接见，这使他深受鼓舞。

在中国共产党的帮助和毛主席的关怀下，金善宝同梁希、许德珩等人于1945年成立了九三学社组织，并长期担任九三学社中央的领导工作，为九三学社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新中国成立后，金善宝身兼数职，但仍为九三学社尽心尽力。他身体力行、以身作则，团结广大社员和科技工作者，为爱国统一战线、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为振兴中华和祖国统一，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心血。

他把满腔的爱国情怀也言传身教给了学生们。

任中央大学农艺系主任及教授时，他每讲一种作物，就将国内外产销情况作对比，指出我国受封建束缚、外强侵略，农村破产、民不聊生，农民遭受压迫剥削，天灾人祸频繁的痛切现实，激发学生爱人民、爱科学的情怀。

抗日战争爆发后，他还经常将报纸上报道的抗日前方消息讲给学生听，激起广大青年关心民族危亡、抗日救国的热情。他以各种形式支持学生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斗争，还亲自参加了“一·二五”“五二〇”学生运动，多次利用自己的合法身份帮助进步学生躲避追捕。

他关心青年成长，尽其所能解决学生困难，深受学生敬重。他帮助学生解决工作问题，特别关心爱护那些离家求学甚至流亡在外的学子。1942年夏，学生毕业之际，因病在家休养的金善宝在学生的搀扶下来到学生中间，反复叮嘱大家，不管今后生活道路如何崎岖坎坷，千万不要放弃和荒疏自己的专业，满怀深情地勉励大家要热爱农业、珍惜青春，为祖国增光添彩。

在教学上他更是以身作则，相信身教重于言传、理论不能脱离农业生产实际。除了课堂讲学外，在农场实习、教学实验和生产实习时他经常到场指导，手把手教学生如何握锄头和镰刀，示范小麦杂交技术，讲解小麦的不同品种和特性。

“科教兴国是我青年时代的理想，也是我毕生的追求。”金善宝将一生奉献给祖国的农业科学教育事业，桃李满天下，为中国农业科学培养了一代又一代人才。

他所培养的学生或在中国农业科学和教学中承担着重要的研究与教学工作，或在各省份的农业管理部门担任领导骨干。他们肩负实现农业现代化的重任，为发展中国农业科技、教育和促进农业生产而奋力拼搏，如中科院院士、著名小麦细胞遗传学家、荣获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奖的八倍体小黑麦创造者鲍文奎等。

1997年6月26日，金善宝与世长辞，享年102岁。

这一个世纪，是变革的世纪。百年风云变幻，中国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步入社会主义社会。亲历巨大社会变革的金善宝怀揣农业兴国梦与拳拳爱国心，矢志不渝地投身农业科学研究，为祖国农业的进步和振兴中华的美好愿景奋斗终生。

这一个世纪，是拼搏的世纪。金善宝一生致力于小麦科学研究，以扎实的农业科技研究理论与实践经验、敏锐的科研方向感、反思与批判精神和战略性的眼光扎实推进小麦培育工作。从选育“南大2419”“京红号”等良种，到率先开展中国小麦的分类和品种资源的科学研究并发现“云南小麦”，再到通过革新技术实现“南繁北育，一年三代”，金善宝始终走在中国农业科研的前列，作为领路人和开拓者，打通小麦培育的科研气脉，留下无数小麦科学论著，为我国乃至世界农业科学留下宝贵的知识财富。

金善宝一心为民、爱国爱党的赤子情怀，坚持真理、勤奋求实的科学精神，耿介廉正、刚直不阿的高尚品德滋养着几代农业学人。他用一个世纪的璀璨人生，在中国农业、中国小麦科学发展史上树立了一座金光闪闪的丰碑。（张佳静 高荣嫒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