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散文:再到凤凰山

发布者:醉爱山水间 2023-4-1 21:41


小小的凤凰城远近闻名,着意在山水韵味。凤凰城山水名扬天下,得益于作家沈从文。凡读过沈从文作品的人,不仅难以忘记湘西的山水韵味和民俗风情,而且同时种下有朝一日走一回湘西的欲念。凤凰城是湘西风景风情的代表性杰作,自然为首选之地。

大约十年前到凤凰城,看了山,看了水,看了沈从文先生的书屋和墓地,感触多多,却不著一字,说来很简单,沈先生早在几十年前把湘西的山光水色和民生的风情灵气展示得淋漓尽致,至今都很难再读到那样耐得咀嚼的文字,我便不敢贸然动笔了。这回又去湘西,再上凤凰山,不仅有沈先生文章里的景致为参照,而且还有第一次来凤凰城的印象作对比,我发觉变化真是太快了,也太大了。

我记得十年前进凤凰城时,要过一座桥,从桥上看下去,河水里浮游着几头水牛。水牛在河里懒洋洋地游着,露出硕大的头和头上的弯角,还有浅灰色的脊背。水色不清,浑而近浊,漂浮着有藤蔓的野草,据说是刚刚下过雨涨了水的缘故。这幕水牛戏水的景象就留在我这个北方人的记忆里。

这回一看见凤凰城,一看见那条河,自然不再陌生,却看不见水牛的姿容了。水变清了,大约没有落雨也就没有涨水,更看不见浮草;原先沙子泥土铺就的河岸,用水泥砌得整整齐齐,类似城市公园人工湖的堤岸了。我似乎隐隐生出某种缺失的惆怅。我又不敢说这种整修有什么不合适,却想着那泛着青草的泥岸伸展着的自然状态的曲线,再也不复重现了。

其实,更想看的是沈从文先生的旧居,十年前看了一回,这次来仍然想再看一回。我从东正街拐进中营巷,就感到拥挤和熙攘,拥挤着的男男女女,都是因观瞻一位作家的宅第的好奇心所驱使。而这位作家生前却是落寞的,尽管住在繁华的北京,活着时几乎是蛰伏隐居,即使在胡同里迎面撞怀,乃至不经意间头与头碰撞得起了疙瘩,却谁也认不出个沈从文来。

现在,先生早已弃居的老宅旧屋,却“下自成蹊”。据说一年四季都是络绎不绝的参观者,旅游旺季就这么拥挤着。

大门口是进出的交汇之地,我得侧了身才能挤进去,院子里和前屋后厅都挤满了人,观看的照相的购书的琢磨着风水八卦的人,似乎都津津有味自得其趣。我也在拥挤的缝隙里看沈家的这座四合院,进得门来算门房,正在经营着沈先生作品的各种版本,需排队才能交上钱拿到书。中间是左右对称的厢房,显得低矮而又窄小,我是以北方四合院的厢房作参照的。

最重要的建筑是厅房,以石条起垒,是一种淡淡的橙红色石条,平生一缕暖色。石条上砌砖,青色的砖只垒到窗下,不过半人高,之上就全部是木格大窗子,再不见一块砖石墙壁。木窗和木门之间以木板嵌镶作墙,古香古色,自成一种幽雅。我在北方乡村和城镇,几乎没有看到过窗台以上不用砖或土坯砌墙的房子,甚为稀罕新奇。

厅房内一明两暗,明间当为长者议事、说话、训子的比较庄严的场合,也是接待客人的会客厅。左卧室背后,有一方小小的火塘,上边吊着一只水壶,四周摆着几只小板凳。使我自然地发生最生动的联想,无论家人或朋友,围坐在火塘边,听燃烧的劈柴噼啪响着,看火苗呼喇喇往上蹿起,水壶里的水咝咝咝响着,沏一碗热茶,或叙友情,或议家事,或逗笑取乐,该是怎样一番惬意和快活。

沈先生的墓地在半山上,山不高,却很幽静,曲径盘绕,杂树蔽荫。突兀看到一块碑石,刻着神采飞扬的手书字体:“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初看吓了一跳,碑题内容似乎太硬,一下子竟反应不及。细看副题为“悼念从文表叔”。立碑题字者为大名鼎鼎的黄永玉。便把太硬和突兀的感觉隐压下来,慢慢嚼磨,反复体味个中内涵。

沈先生的墓,是以一块巨大的石头为标志,据说重达五吨。上边刻着沈先生自己的话:“照我思索,能理解人;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应该是先生一生的哲思概括,也是一种复杂曲折的人生历程之后的生命体验,只可领悟,不敢评说。

我很赞赏这块石头,不是名山采来的名贵石料,而是当地山上到处可见的一种沉积岩石块,大大小小的各色砾石,和沙粒堆积凝结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自自然然的原本的颜色,亦未作任何雕琢,似乎这石头一直就蹲踞在这里,与山与树融为一体。

据说这石头是黄永玉先生亲自为其表叔选择采掘来的,我便钦佩这位画坛大师超凡脱俗的审美取向,真是一块再恰切不过的石头。有清泉自石缝涌出,贴着山根的石凹流下去,一年四季日日夜夜,在沈先生耳边流过,不时泛出叮叮的响声。想先生平生不声不响,似乎也不爱热闹,悄悄走出凤凰,死后又悄然归于凤凰,不料热闹发生在死后,拥挤了旧宅老屋,又川流不息吵吵嚷嚷在坟头墓前,如果真有先生不死的幽灵,怎么承受得住……

我依着同行的朋友去河上乘一种专供游乐的小艇,河水清冽,暑气闷热暂得缓解。看河边的小幢民居建筑,真是稀罕奇观,倚山而造,栉比鳞次,一幢幢小屋小楼借着山势和立足的地坨大小,结构着种种样式。最下边的一排,居然是凌空立柱铺出一方地基,搭建成别致的房子,河水便在床铺下日夜流淌,有水声催眠入梦,当是怎样一种如仙的境界。河边有人在洗衣淘米。女人洗着淘着。淘着洗着的还有男人。洗菜的男女似乎平平常常,洗衣的男女居然还用着棒槌。棒槌在石头上捶击衣服的响声听来悦耳,那是我自小在家门口的涝池边和灞河里听惯了的脆响乐声,但家乡的乐声早已在多年前消失了。

上岸后沿河边的小路走,不时有人拉着小车擦身而过,车上绷一顶遮阳的花布,车内置一张躺椅。花了几块钱的人坐在躺椅上。挣了几块钱的人拉着车子在小巷和河边跑着,供花了几块钱的人观光赏景。这是最简单最直白的一种关系,容不得多愁善感者说三道四。我看着觉得有点扎眼的,是一位坐在躺椅上的人的姿势,手里夹一支正燃着的纸烟,两条腿以八字形撇开,搭在车子的两边,旁观者入目颇觉不雅。

沈先生如果活着,今日的凤凰和湘西在他的笔下,会是怎样一番景致?

陈忠实散文:追寻貂蝉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

在陕北,婆姨既指妻子,也泛称女性。这民谣说米脂县出美女,绥德县的男子是最俊俏的。至于米脂的婆姨怎么美,美到如何程度,陕北人一般都缺乏耐心具体地为你描述皮肤如何白嫩细腻,脸腮怎样艳若桃花啦;或是根本不屑于用这些惯常的陈词滥调去涂抹他们心目中的米脂婆姨,干脆随口反诘一句:貂蝉什么样?貂蝉就是米脂婆姨!

貂蝉就成为米脂婆姨的象征,令一切男人崇拜,也成为陕北人可资骄傲的一个无可匹敌的象征。

受这样的广泛流传的民谣的诱惑,踏上北去米脂的人,心里便跃跃着一种追寻貂蝉的企盼,企图阅赏米脂婆姨的风姿。记得是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天,黄土高原恰逢十年不遇的好年景,雨水充沛,连绵着的漫坡台田和蜿蜒着的河川里,被各种田禾覆盖得密不透风郁郁葱葱,大豆摇铃,稻子扬花,高梁吐红,谷子抽穗,热风挟裹着醉人的五谷气味灌进车窗,文人们一个个都情不自禁:约好到米脂县城先找一个貂蝉看看。

我和一位朋友在县城转了大街又走了背巷,不仅没有看到貂蝉般美丽的女子,连民谣里传诵的漂亮婆姨也未遇见,便对一位坐在廊阶上摇着扇子乘凉的老汉问话:人说你们这儿婆姨好,怎么一个都不见?老汉摇着扇子直冲冲一句:还问哩!都给你们城里人勾引跑了。我一愣,朋友却调侃说,城市对乡村的野蛮“掠夺”,以至貂蝉。

虽然失望,却仍不怀疑民谣有任何伪诈。米脂水好,虽然粗粮布衣,却有好水滋润,所谓一方好水养一方好婆姨;米脂以北历来为边塞驻军之地,戍边的将军谋士的家属家眷,多是女人中的人尖儿,她们遗散民间,既带着优质良种,又兼着杂交取优的强势,百朝千代下来,米脂的婆姨便独秀于黄土高原了。这是陕北人推论米脂婆姨的自然的和历史的两大原因。同行的陕北作家证实,米脂的好婆姨都留不住,有本事的去上学去革命了,本事不强脸腮儿好的都给有本事的男人引走了;搞活了开放了,好婆姨更是像蜂儿搬家一样飞出去了,近的到延安,远的到西安,再远就是北京、深圳。你去饭店宾馆看看,凡是长得像貂蝉的,不用问,准是米脂的婆姨。

十二年后的又一个夏天,我从榆林返回时夜宿米脂,宾馆里的服务员一个个水灵灵的,操着生硬的夹生的普通话。我便可以想到,可能仅仅在三个月顶多半年以前,她们还在田峁上点瓜种豆,浇水除草,放羊喂鸡,一张招工启事就把她们“掠夺”到县城里来了。我的同行的朋友说,这儿的服务员个个赛貂蝉,比大会堂里的漂亮多了。我似乎难以附和,美则美矣!然而具体为貂蝉,似乎又不甘于此。这就是貂蝉吗?

晚上看歌舞团演出。朋友指点说,那个细高条儿独唱的女孩,才是名噪陕北的貂蝉。深圳一家演出团开价多少多少月薪要把她“掠夺”南去,整个米脂整个榆林地区整个陕北高原都骚动起来了,自发自觉开始了保卫挽留小貂蝉的捐款捐资行动,资助经济拮据的歌舞团,一定要把这个好婆姨留下来。“这婆姨走了,我们到哪儿还能听到这么好听的信天游?”这个好小婆姨留下来了。

我被这个生活故事深深地感动了,人人都在追寻自己的貂蝉。

貂蝉的诞生源于民间神话故事,一位在天宫主司百花的牡丹仙子私自下凡,与米脂一个勤劳诚实的后生结为夫妻,女儿出生那天,有一只千娇百媚的银貂蝉蹿进屋院,便取名为貂蝉。这个千篇一律到平庸的神话,有两个不同凡响之处,一是牡丹仙子“采撷百花精英孕育胎儿”,二是牡丹仙子被勒令被绑架回天宫之前,在小院里化出一丛牡丹,并嘱丈夫以牡丹花露养育女儿。这样孕育和成长起来的貂蝉会是怎样的仙骨仙姿呢?任你去想象去创造去追寻吧!你是永远也想象不尽的,你是永远也不可能完成那种创造的,你是永远也追寻不到的。

然而,你却无法中止想象,无法停止创造,更无法断绝追寻的欲望。人对貂蝉的追寻,似乎沟通着寓示着关于美的创造和追求的精神?

陈忠实散文:天之池

茫茫灰雾笼罩着。雾就在眼目之下。从高处探望下去,眼下就是茫茫的密不透隙的灰色的雾。谁也无法料知这雾什么时候会扯开散去。人愈是疑虑,那雾似乎愈是浓厚,似乎根本没有散去的希望。人就不由得焦虑,甚至抱怨自己选择了一个倒霉的日子:痴心向往的长白山天池,已经站在她的裙边,却看不见她的面目。

这雾确也像一张面纱——世界上那些严守宗教禁忌的妇女遮掩在面庞上的那一张,严密封盖着的是怎样一副含羞带娇的玉容呢?

群峰壁立,结臂连襟,或挺拔或浑实的十六座峰体,气势磅礴,恰似披甲挂胄的武士;火山岩浆铸就的武士,无疑是经受过超高温炼烧的纯洁忠贞之士,守护在这里已经有亿万年了。面对这样忠诚的卫士,我便静下心来,即使花一天时间的等待的守候,又何谈真心痴情!

久久的期待中,那雾终于扯开了。先是一绺,后是一角,稍一显现,随即逝去。刚刚露出的那一绺一角,瞬间又覆盖上雾的面纱了。然而就在那一绺一角露出的瞬间,呈现出湖蓝色的长裙的一幅裙褶,镶嵌着无数宝石或碎金,闪闪眨眨,扑朔迷离……

你期待着的人正从楼梯的转角处下来。你屏声静息地等待着一睹芳容,却看见那长裙在楼梯的转角处飘忽一闪,露出炫目的脚腕的雪白,那长裙又消失了,没有下楼,又折回楼上去了……留在心里的是浅尝辄止的更高涨的欲望,期待那面纱彻底抖落,至少至少再撩开一绺一角的机缘,看到半边脸颊一次回眸也可慰藉。

灰色的雾又变化成为白色的了。白色的面纱又转变为灰青色的了。什么时候又在那一边峰峦间挂起连天接地的五彩虹帐。阳光挑逗嬉戏着,然而那雾的面纱却绝不扯散。

纵眼望去,莽莽苍苍的群山浪波一般起伏着、簇拥着,推向烟云浩渺的远处。阳光和云彩给群山投射出变幻不定的色彩,一片深情一片嫩绿转换着交替着,海浪般涌动翻腾起来了,只是听不到呼啸。无声的波浪铺天盖地,从眼目所及的远处一幅一幅推进过来,拍打着赤裸的铁渣似的长白山的主峰,我的胸脯也随着波涌感到脚下的节奏起伏了。

放开思维之缰任其飞翔,怎样想象亿万年前这儿曾经是一片汪洋的景象?怎样想象亿万年以来地心之火在那一片汪洋之上雕塑出横亘千里的长白山脉的伟功!哦,真想潜入那依然保持着原始形态的丛林,捡拾一块小小的未经人手和兽爪触碰过的火山岩石。

哦,那密林覆盖的千里群山之中,肯定有一只修炼千年终究成仙的狐狸,在山崖侧畔在白桦树后在野花丛中投来羞羞的一笑。哦,在那一笑撞击心灵的一瞬,顿然感悟到俗世的肉身和肉身的世俗。

灰色的雾和白色的雾终于散去了。没有一丝风,不知这雾为什么会自动扯开散去。从火山岩石的岩灰堆积的山峰豁口望下去,那灰白的雾眼看着淡了稀薄了,转眼间就散失净尽了。

神秘的面纱徐徐地揭去了,令人灵魂震慑的景象出现了:一片幽深的蓝色,平静地闲适地躺在群山群峰的足下,阳光爱抚着投射下来,那一袭长裙的色彩变幻莫测,胸脯淡了腹上浓了腿脚又浅淡了;愈是颜色浅淡的裙褶里,万千的宝石和碎金的闪光愈是璀璨。山顶上的千年积雪倒映不出影像,被深沉的蓝得发青的水融解了。白云白雪和山峰都无法在其中投下倒影留下印记,她太深了,抑或是太娴静了,不把任何献媚者收入眼帘?只有太阳是可以骄傲的,可以在那一袭长裙的每一寸裙褶的宝石上撩拨起闪光,她却依然沉静……雾的面纱又徐徐地遮盖过来了。

留在我灵魂深处的,是羞色里的纯净。至纯至洁的天池之水,便自然蓄蕴着羞羞的神色。不洁不净的东西可以以各种华丽和妖艳取悦于世,唯独那羞色难得仿造;纯洁的云和纯净的花和纯洁的心灵,我们都可以发现隐隐的羞羞之色;被把玩过的玉石即使有绝世的雕琢,被汗手油指抚摸过的花朵即使十分美艳,被龌龊充塞着的心灵即使做一万次美容,都不可能再从它们的眼神里泄出一丝一缕的羞色了。

天池的羞色来自她的水,上承天雨,下聚涌泉,皆无任何中间导流环节的污染;她的深厚(373米)使那些喜欢拈水嬉浪者望而畏步,避免了汗渍;她高踞海拔两千多米的长白山巅,绝除了灰土、烟尘和有害气体的浸染,保护着一份至纯至净至洁,那沉静里的羞色正是与天生丽质俱来的一种气韵,而这气韵在一切作为风景胜地的水镜中都不可能找见了。

游移不定的眼神是否反射着心灵里的大九九小九九?混浊的眼色是否浮游着心底的脏?无光无亮的眼色是否透射着平庸和无奈?急切而又卑琐的眼神是否袒露着心灵深处那狂狷和卑怯交织着的火与烟的浊流?再到哪里去寻觅如你——天上之池——一样的羞色?

告别天之池,告别长白山,留一份纯净,留一份羞色,陶冶情感滋润心灵。

(选自陈忠实散文集《俯仰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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